1.

「元行,你走那麼快幹嘛?」

「你管我?」

「你!」

「沒事沒事,元止深呼吸,你們不要吵架……」

 

鍾元行回頭看了一眼余軒平,見他全部的專注力都在鍾元止身上,只能悻悻然轉身,悶著頭走得更快。小小的鍾元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但被忽視的難過與彷彿做錯事的愧疚混合在心頭,讓鍾元行忍不住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然後他就醒了,耳邊傳來新年早晨熱鬧的炮竹聲。他的雙眼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呼吸仍然急促,彷彿剛剛真的是在趕路。

 

國小二年級之後,每天鍾元行和鍾元止都會跟隔壁差兩歲的哥哥余軒平一起上學。鍾元止是雙胞胎裡身體比較不好的那個,所以他一向走得慢,二年級以前,鍾元行會很有耐心地陪他慢慢走。但自從余軒平加入他們的上學行列之後,就變成余軒平陪鍾元止慢慢走,鍾元行有時走得比兩人快、有時故意落後兩人一段距離,總之就是覺得自己多餘。

 

怎麼會夢到小時候的事呢?

 

鍾元行蹭了蹭枕頭,努力不戀床地翻身坐起,棉被下滑至腰,突如其來的涼冷空氣令他抖了抖。他一邊下床、一邊伸手抓住床邊的外套套在身上,呆呆站了一會兒,才搔了搔亂翹的頭髮,走進浴室洗漱。

大年初一的傳統是不能開衣櫃,所以媽媽每年都會先幫他把拜年要穿的新衣服放在衣櫃旁邊的小桌子上,讓鍾元行從浴室走出來就可以換。鍾元行穿戴好走下樓的時候,就看見家中長輩都已經在餐廳坐好,每個人手上都端著碗,正在吃早餐。

奶奶一抬頭就看到鍾元行,笑著對他招招手,讓他快過來吃。

 

「你們余哥哥一家等下就來啦,快來吃早餐。」

 

鍾元行乖乖應好,才剛坐下來盛好稀飯,就聽見蹦蹦蹦蹦的跑步聲從二樓響到一樓。母親輕斥鍾元止要他不要亂跑亂跳,但鍾元止也只是隨口應了,拉開哥哥旁邊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接過哥哥推到他面前的碗。

 

「哥,我們快吃,軒平哥說要帶仙女棒還有Switch來跟我們玩!」

「你先吃飯。」

 

鍾元行沒多說什麼,給弟弟的碗裡夾了一大筷子的芹菜,才給自己也夾了一點。鍾元止小鳥胃、又總吃得急,鍾元行偶爾開口讓他慢點,但顯然沒什麼效果,他一下子就胡亂吃完早餐,坐在位子上跟哥哥念叨等下想玩什麼遊戲。

余軒平一家按門鈴的時候,鍾家大部分的人都已吃飽,坐在客廳聊天,只有鍾元行吃得慢,還在餐桌上默默奮鬥。鍾元止原本還乖乖坐在哥哥旁邊嘰嘰喳喳,一聽到電鈴就很沒有義氣地飛奔而去,徒留鍾元行翻了個白眼,繼續慢慢嚼。

 

沒過多久,余軒平和鍾元止出現在後院空地上。

 

從餐廳的窗戶很容易可以看見後院空地一角,鍾元行邊吃邊看著他們兩個的互動,但隔著玻璃再怎麼仔細也聽不到對話。鍾家人的基因還不錯,上了高中後鍾元行和鍾元止一下子抽高成細細長長的身形,但站在高三的余軒平身旁還是總矮一個頭。

 

鍾元行看見余軒平讓鍾元止舉著仙女棒,小心翼翼用右手使用打火機幫忙把他的點燃,再把自己左手的仙女棒靠上去引火。

一時之間,兩朵星火勝放,照著兩人的笑臉,一瞬間竟分不清誰比較燦爛。鍾元行一下子看得愣了,看著弟弟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笑得燦爛,恍惚有種後院裡跟余軒平一起玩的開心的人是自己的錯覺。

 

火光熄滅的時候鍾元行一下子醒來,連忙快速吞下最後一口飯,然後像是被什麼追趕似地迅速把髒碗端進廚房裡。依著習慣他本來想順手洗了的,但看到洗碗槽中堆積的碗盤才想起初一不能洗碗,只好尋空放下碗筷,把雙手沖乾淨後擦乾。

鍾元行想了想,走到後門前,手放在門把上,透過門上的小窗向外看。

 

他們已經不玩仙女棒了,改坐在屋簷下的小凳子上,頭靠得很近,正在研究Switch的遊戲。

 

鍾元行靜靜站了一會兒,放開門把、整了整衣服,轉頭往客廳走去。

 

 

 

2.

余軒平不管做什麼事都早鍾氏兄弟一步,包含上大學這件事,畢竟年齡差距擺在那裡,鍾元止再不甘心也沒用。鍾元行倒沒有不甘心,只是對於之後可想而知的聚少離多感到惆悵。

 

從每天見面到幾乎只有寒暑假見得到面,是不是就可以讓太過濃烈的情感稍微淡一點呢?

 

新年之後就是成績公布、選學校、準備資料……等等一連串繁瑣流程,余軒平忙碌地確定了目標,也很幸運地達到了,在此期間除了上學路途之外都無法與鍾氏兄弟多見面。等鍾元行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跟余軒平好好說話的時候,已經是高二上學期了。

再次和余軒平見面時已是高二寒假。期末考結束那天鍾元行和鍾元止走回家時,遠遠看著隔壁余家門前站著一個瘦高的身影,他身邊放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正低頭往包包裡掏鑰匙。

 

「軒平哥?」

 

余軒平聞聲抬起頭,笑著對他們打招呼,鑰匙隨他的動作啪一聲掉到地上,鍾元止連忙衝上前並蹲下去幫他撿。余軒平穿著一雙咖啡色的麂皮短靴,黑色牛仔長褲襯得他的細腿似乎更瘦了,淺灰色的格子襯衫看起來格外有氣質,外頭還罩著沒有扣上的風衣。鍾元行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外表平靜又內心洶湧地與他對望。

 

鍾元行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的,但大學在余軒平身上所施的魔法太過令人沮喪,總覺得自己還是個連學測怎麼準備都沒有頭緒的毛頭小鬼,余軒平卻已漸漸蛻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余軒平笑著輕輕叫了他的名字,鍾元行對他點了點頭,默默看著弟弟拉著他東問西問,然後在他嘮叨超過十分鐘後乾脆地中斷,打開家裡大門邀請余軒平來家裡坐坐。

 

那天晚上,鍾元行又夢到余軒平。

 

國小五年級的某天,鍾元止發高燒請假,上學時間只有鍾元行等在家門口,要和余軒平一起上學。國一的余軒平那天睡過頭,出門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注意鞋帶鬆了,所以不小心在家門口絆倒。愣愣的鍾元行看到他摔倒笑了出來,結果這一笑竟讓余軒平把他認成鍾元止。

沒辦法,鍾元行實在不太常笑。

雙胞胎對周圍人的態度很敏感,不過幾句對話,鍾元行就知道余軒平認錯人了。於是他抱著「看余軒平什麼時候可以認出來」的心態開始模仿弟弟說話,結果一直到校門口道別為止,余軒平都還是叫他「元止」。

 

沒有被人辨認出來的感覺很微妙,心裡酸酸又澀澀。但鍾元行騙人在先,他也不敢承認,只能勉強笑著揮手道別。

 

有心事時時間總過得特別快,轉眼就到放學時間了。

收拾好東西、揹著書包站起身的鍾元行才發現自己腦袋昏昏沉沉,身體晃了一下才站穩。他和鍾元止一向容易一起感冒,似乎是雙胞胎特殊的心電感應,早上出門前鍾元行還想著自己這次終於躲過一劫,卻沒想到還是中鏢。

鍾元行拖著艱難的步伐往校門走,遠遠看到余軒平,想試著對等在那裡的余軒平笑一笑,卻沒想到一秒就被發現破綻。

 

「怎麼了,不舒服嗎?」

 

余軒平左手捏著鍾元行的肩膀,右手試探性地撫上他的額頭,鍾元行只覺得余軒平的手很冰涼很舒服,不禁微微瞇了眼睛。余軒平又問了他一串「有沒有力氣走回家?」、「書包會不會太重?」、「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媽?」等等的問題,鍾元行的反應卻是看著他不說話,讓余軒平越問越緊張。

 

原來鍾元止平常被嘮嘮叨叨關心著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鍾元行突然想笑,也就這麼笑了。

國一的余軒平發現了鍾元行的恍惚,於是皺著眉頭攬住他的肩膀,慢慢往家裡走。鍾元行沒多說話,慢慢跟著一步、一步走,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余軒平的嘮叨聲,偶爾給點反應。他和余軒平近得聽得見彼此的呼吸,鍾元行聽著聽著,竟突然覺得感冒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突然,余軒平讓他自己站直,鍾元行乖乖照做,就看見余軒平轉過身在自己面前蹲了下來。

 

「上來,背你回家。」

 

還沒長開的少年的背很窄,卻如此慷慨地邀請他依靠。鍾元行一方面覺得開心,但想起自己一早的欺騙又覺得心虛,如此躊躇了一下,才終於咬牙決定趴上去。

沒想到眼前原本穿著國中制服的余軒平,此時卻突然在他眼前發生變化。

寬闊的、有成熟男人雛形的肩膀,大學生氣的格子襯衫、黑牛仔褲、麂皮短靴,回過頭來特別勾人的下巴線條,變聲完成後的好聽聲線……他擔憂地回過頭看他,黑色的眼睛倒映著雙胞胎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

 

「元行,你還好嗎?」

 

然後鍾元行的夢就醒了。

空白一片的天花板依舊在嘲笑他的幻夢。

 

 

 

3.

鍾元止考試一向靠運氣,鍾元行則是一向靠實力。所以鍾元行拿到大學分發結果的時候,忍不住想著:世界上還有很多無法靠實力完成的事。

鍾元止也算是撿到狗屎運,考上了跟余軒平一樣的大學,他激動得當場不顧自己人還在學校,就馬上打給余軒平報喜。鍾元行看著鍾元止興奮的臉和激動揮舞的手,心頭突然湧上難以言說的羨慕。

 

「鍾元行?鍾元行上S大,也在台北啊!」

 

鍾元止朝鍾元行指了指電話,也沒管他答沒答應,就這樣把結果報給余軒平知道。電話那頭的余軒平大概是說了恭喜之類的話,鍾元止笑得開心,不停撒嬌讓軒平哥帶他到學校附近逛逛,順便陪他哥逛逛S大。

 

沒緣分的話怎麼樣都遇不到,有緣份的話連上大學都是同一所。也許光是住在隔壁十幾年的時間,就已經耗盡了他們之間的緣分。

於是鍾元行想,這大概是命吧。

 

沒想到大學開學第三天,鍾元行就在教室裡見到余軒平。

 

「可以坐你旁邊嗎?」

 

鍾元行身體比腦袋誠實,下意識點點頭。

他們雖然從小就熟悉對方,但一起上課還真的是第一次。大學開學第一堂課大部分都是在處理加簽跟課程介紹,所以余軒平沒有多專心,反而花大部分的力氣在觀察鍾元行。

鍾元行就是那種很典型的小大一,認真聽每一句老師隨口說出的話,認真作筆記。他的頭髮還是高中時呆呆的形狀,身上的衣服還沒發展出什麼自己的特色,透出一股難以明說的青澀感。余軒平想著想著只能努力忍住笑意,但嘴角還是彎彎勾起。

 

「軒平哥怎麼想來旁聽這門課?」

「我也大三了,想說開始考慮研究所的事,有在考慮考你們學校。聽說這門課的老師很不錯,又剛好跟我想考的所有關,所以就來聽聽看。你怎麼也選這門?」

「學長推薦的,說很充實。」

「大學生不是應該要選涼課嗎?怎麼你專挑重的?元止可是跟我要了一大串涼課名單……」

「……哥,你太寵他了。」

「講得好像我不寵你一樣。」

 

鍾元行聞言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笑咪咪的余軒平。余軒平看他腦袋轉不過來,笑著用手肘頂了他一下。

 

「都來當書僮陪你讀書了,我這還不寵你啊?」

 

這話明顯就是個玩笑,但鍾元行的心還是忍不住多跳了一拍,無法控制。

於是鍾元行假裝認真地將視線移回到正在應付學生討價還價的教授身上,假裝自己被余軒平弄得很尷尬所以不想回應。他假裝不耐煩地故意不理余軒平遞過來的道歉紙條,假裝為難地答應余軒平小小聲說要請他吃飯當作賠罪的邀約。

 

假裝余軒平剛剛不經意的一句寵愛,其實來自於他的真心。

 

 

 

4.

「鍾元行,晚上林以祥生日,大家揪夜唱,你去不去?」

「夜唱?今天?」

「對啊,說是有預訂大包廂。」

「我不太會唱……」

「大包廂怕人不夠多不好玩,就當去湊人數嘛!」

「可是我沒夜唱過……」

「可以啦,去了就會了,來來來!」

 

鍾元行拒絕無效,在期中考週剛結束的這天被室友拉去夜唱。但當下的他其實滿腦子都是:余軒平今天怎麼沒來上課?

左想想、右想想,鍾元行還是給余軒平發了條訊息。余軒平回得很慢,鍾元行人都已經到KTV門口了,才終於收到回應。

 

「元止發燒了,我照顧他,抱歉忘記跟你說一聲。」

 

鍾元行毫不猶豫,直接打電話過去。

 

「哥,元止怎麼樣?」

「發高燒,剛吃藥了,現在在等溫度降下去。」

「要小心把他的棉被壓好,不然他很會扭,會把棉被扭掉。」

「好。奇怪,你背景聲音怎麼這麼雜……」

「剛剛不知道元止發燒,被同學拉來夜唱,我跟他們說一聲現在過去看看元止好了……」

「不用,他這邊有我。你好好玩吧,難得有人約夜唱吧?好好享受大學生活,元行。」

 

鍾元行沒接話,只乖乖聽著余軒平壓低音量的碎念,末了應了聲「嗯」就掛斷電話了。他面無表情地隨著大隊伍的朋友們進場,表情竟嚴肅得不像來玩的、倒像是來討債的,但一群大學生都很興奮,沒人特別注意他。

 

沒人知道鍾元行的腦袋裡只想著:如果我生病了,他也會這樣照顧我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有人開了啤酒,倒出來的時候太激動所以撒了一大片,空氣中漸漸飄散的酒味令鍾元行敏感地打了一聲噴嚏,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適應微微帶著酒精的空氣。

余軒平沒說鍾元行還沒感覺,現在知道鍾元止發燒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點不妙,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妙、還是雙胞胎之間單純的心理作用。不過鍾元行也沒打算理會這份不適。推杯換盞間,有人往他手裡塞了麥克風,於是他就唱。

大學生的夜唱沒有人在意音準,只在意熱不熱鬧。一群人唱了大半夜,林以祥這個壽星早就唱嗨了,沙啞著吼也要大家陪他玩。

 

「來玩真心話大冒險!」

 

大家起鬨了一下就乖乖圍坐一圈,歌是不能停的背景音樂,誰點的歌就誰上去立麥唱,唱完了下來換人上去,這樣大家都能玩到遊戲。

安靜坐著的鍾元行恍惚得像是喝了酒而不勝酒力,但其實他只是心不在焉,靜靜聽著眾人熱鬧。直到某一刻,他突然發現桌子正中央的瓶子指向自己,才在眾人的大叫聲中發現自己竟然被選中了。

這什麼鬼運氣。

 

「說吧,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大冒險。」

「那翻開你的通話紀錄,打給你最近一次通話的人,跟他告白。」

 

鍾元行一愣,周圍人哇哇嗚嗚地大叫。他暈暈地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螢幕還停在通話紀錄的畫面,被旁邊湊到他身邊的好事同學推擠著一起看。

頁面頂端那個通話紀錄只標了一個字:「哥」。

 

「你哥?你有哥哥?」

「快打快打,我猜你哥會罵髒話……」

「鍾元行你快點,太慢或賴皮不玩要罰酒喔!」

 

鍾元行其實不怕罰酒,但他還是撥通了電話。

此時畢竟已經過了凌晨一點,電話嘟嘟了一長串才被接起,熟悉的嗓音在電話那頭軟綿綿地問好。鍾元行沒給他多問的機會,直接開口。

 

「哥。」

「嗯?怎麼了?你不是要夜唱……」

「哥,我……」

「怎麼了?啊,差點忘記你們每次都一起發燒,你是不是也……」

「我喜歡你。」

「……啊?」

「哥,我喜歡你。」

 

話說出口的時候,鍾元行自己一愣,才發現告白竟然是這麼容易脫口而出的事。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個字,但鍾元行和余軒平卻都聽出來這句話有多認真。

 

周圍的同學們笑得非常開心,鍾元行沒有開免提,所以他們聽不到余軒平的回應,只能從鍾元行的表情判斷狀況。鍾元行原本沒什麼喜怒,幾句話的時間內表情變得越來越糟,但大家也只當他是被哥哥罵了所以在不爽,畢竟半夜接電話這種事,就算是親哥哥也會生氣。

余軒平沉默了很久,沉默到鍾元行身邊的同學們都開始騷動了,他才開口說話。

 

「哥,我……」

「你喝酒了嗎,鍾元行?」

 

余軒平的一句話像是驚雷,鍾元行狠狠抖了一下。但他沒有正面回答,只喃喃說了一句「沒有」,復又深吸了一口氣後,就沉默地將電話掛斷。

 

見鍾元行終於掛斷電話,壽星這才打哈哈地笑著喊過,投入了下一輪的遊戲。明明滴酒未沾的鍾元行藉口醒酒,溜進廁所將自己反鎖起來,狠狠用冰水潑臉,滿視線都是水痕。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不禁想著:余軒平為什麼不保持沉默掛斷就好呢?

 

保持沉默,或許還好過以酒為名的推託。

 

 

 

5.

期中考之後,上學期很快就光速般溜走,一晃眼又是農曆新年,遊子終須歸家。只是這次寒假伊始,就換鍾元行病倒了,年前的大掃除、年貨的採買、除夕當日的準備……等等的新年家族活動,鍾元行幾乎都沒辦法參與。

明明不是流感,他的症狀卻意外地嚴重,家人也只能安慰他或許是平日的壓力累積造成的。但明明才大一,壓力哪裡來?沒有人知道,但鍾元行自己清楚,這壓力的來源是他自己。

 

夜唱那晚之後,余軒平再沒有來通識課堂上旁聽。

傳訊息他會回,打電話他會接,但就是再也沒出現在鍾元行面前。

 

鍾元行後來在關心鍾元止身體的電話中,也曾旁敲側擊打聽過余軒平的狀況,不過鍾元止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說:「哥最近很忙,感冒好了之後,我也沒跟他吃過飯耶。」

 

竟然是兩兄弟一起躲嗎?

連看到鍾元止跟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都覺得噁心嗎?

 

鍾元行不敢多問,只能忐忑地將學期過完。透過文字道歉、或是電話道歉感覺都不夠有誠意,所以鍾元行本想著趁過年兩家互相拜訪時硬著頭皮當面道歉,但他竟然就這樣病倒了。

在年夜飯的桌上,鍾元行有特製的病號餐,那副病懨懨的樣子讓長輩們捨不得為難他。鍾元止倒是難得變成了照顧者的角色,時不時轉頭關心哥哥,試著要多夾菜給他。病中的人胃口總是不好,鍾元行很努力、但還是沒吃多少就停下碗筷,卻也沒有先離席,而是乖乖坐在原位等大家都吃完飯,才吃了飯後的藥並回房。

藥讓人好入眠,生病的這些日子竟是鍾元行和余軒平冷戰以來睡得最好的時候。但昏睡也是有缺點的,例如作夢。

 

回憶變成夢中的常客,令鍾元行愛夢也怕夢。他沉迷於那些與余軒平相處的種種,卻也恐懼余軒平拒絕與疏遠的可能。他因此更常夢見余軒平冷漠或厭惡的表情,夢中的他不說一句話、但渾身動作都是疏遠,彷彿鍾元行多靠進一步都是噁心。

甚至有一次,他夢見余軒平搭著鍾元止的肩,叫他走開。

 

「軒平…哥……」

 

他的名字從牙縫中擠出來,像是受驚逃竄出巢的蜂群,露出了一點花蜜的味道。只是這名字於鍾元行來說雖是花蜜,尾韻終是含苦的。

 

「對不起…對不…起……」

 

感冒藥也並非永遠有效,有時候鍾元行會半夢半醒地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眼簾只能微微撐起,模糊的視線透過一條縫看見天花板。他的身體拒絕甦醒,但腦袋卻又在醒與睡之間游移,此時他偶爾會發現自己無法控制地發出呻吟,其中有時會夾雜著話語,脫口而出的都是平時的他絕對說不出口的心聲。

例如直呼他的名字,例如說對不起。

後來,鍾元行竟隱約覺得夢中的余軒平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恍惚中幾乎已經要跨越到現實。除夕夜晚昏昏沉沉睡過去的鍾元行還記得天亮了就是大年初一,但這次他在半夢半醒之間,透過窗戶灑進來的微光,竟是夢見余軒平一臉擔憂地坐在床邊。

 

「元行。」

 

不是鍾元止,是鍾元行。

我生病的話,你也會照顧我嗎?

 

頭上傳來一陣冰涼感,鍾元行想著自己可能又燒起來了,才會連觸覺感知都混亂。鍾元行突然很想哭,滾燙的眼淚填滿了只微微見光的眼縫,從眼眶一路沿著臉龐延燒向下,因為仰躺的關係而從旁邊成串滑落到耳朵上,又接著染濕了一片頭髮,滴落在枕頭上。

 

「怎麼哭成這樣……」

 

夢中的余軒平太溫柔,輕輕用毛巾擦乾鍾元行的臉頰,接住了他的眼淚。毛巾擦過耳朵後就離開了,鍾元行還來不及可惜,就感受到模糊的眼縫被一片黑給壟罩,然後感受到了一個比毛巾溫度高、比他體溫低的東西,軟軟地在他額頭一觸即離。

 

「笨蛋。」

 

鍾元行真的太累也太痛了,他漸漸無法思考,連眼縫都無法維持,最終徹底閉上眼睛,墜落在熟悉的黑暗中。

 

恍惚中他想著:如果這次完全沉進夢裡時,也能夢見這樣溫柔的余軒平,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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