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哥。」
「嗯？」
「你有喜歡過什麼人嗎？」
開口詢問之前，鍾元止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捏皺了褲管的兩側，在鍾元行看不到的地方。S大開學較早，鍾元行病好時已經快要開學了，此時的他正忙著收行李返校。
聽到鍾元止躊躇許久才擠出來的問話，鍾元行停下收行李的動作，抬頭看向他。上了高中之後，平常在家鍾元止其實不常黏著鍾元行，因為他知道鍾元行怕吵，但只要他有煩惱，就喜歡以煩惱為藉口黏著哥哥討救兵。
鍾元行在他走進來的時候就有預感了，只是沒想到是這方面的煩惱。
他的笨蛋弟弟開竅了？
「有。怎麼了？」
「咦！？啊，那那、那你怎麼告白的？」
「……我告白之後，他就再也不見我了。我想我的經驗應該沒有參考價值。」
「啊！對不起……」
見弟弟一臉抱歉，鍾元行繃著臉說沒事，轉過身掩蓋住任何露餡的可能。
「你要告白？」
「有、有考慮……」
「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告訴他嗎？」
「唔……可是我想說。」
這個問題對鍾元止來說無疑是肯定的，他的好惡總是熱烈又燦爛，和鍾元行完全不一樣。恍惚間，鍾元行想起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他忍不住想：說了又怎麼樣？說了之後，如果連一般的相處都無法延續，這段感情又該何去何從？
但鍾元行也不想打擊弟弟對青澀美好初戀的幻想，稍微思索了一下，決定鼓勵他。就算他們是雙胞胎，分享了相似的容貌，兩人的性格卻像太陽跟月亮般截然不同，有時候鍾元行做了會失敗的事情，讓鍾元止去做反而會成功。
「我想，你可以……試著對他撒嬌看看。」
「咦？為什麼？」
「你最會撒嬌了，你可以善用這個武器。」
「……哥，你確定這是誇獎？」
「是啊，能用是福啊！這是一種試探方式。如果他願意在相處時為你一次、又一次調低自己的下限，我覺得就是有機會。畢竟沒有人會對自己沒感覺的人妥協。」
「……哥你在我不在的地方發生過什麼？你竟然跟別人撒過嬌嗎？」
「想什麼呢白癡！我的意思是，我沒有你那麼會撒嬌，也不像你的撒嬌一樣，總是那麼有用。」
鍾元行這話中藏著一些他自己沒有發現的不平，但鍾元止聽出來了。他看著哥哥若無其事地一件一件細緻將行裡塞進行李箱，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難以言說的異樣感。
哥哥總是這樣，把所有事物一件、一件有條理地照著虛擬的格線收納好，無論是學業還是生活瑣事，似乎連他自己的心情也有一個櫥櫃，櫥櫃裡面有他自己畫好的格子，櫥櫃外有他自己加上的鎖。在鍾元行這樣的人生中，「撒嬌」幾乎是不可能會做的事之一。
鍾元止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這樣的鍾元行，也曾經想對著誰撒嬌嗎？
「哥，其實你不會撒嬌，是因為你不用撒嬌也沒關係。」
「什麼？」
「你沒發現嗎？你不用撒嬌，只要開口，大多數想要的都會有人給你。」
「在說什麼啊你，什麼給不給的……」
「我是說真的。就不說老爸老媽有求必應了，就連軒平哥也是……只要你開口，軒平哥幾乎什麼都會想辦法給你。」
鍾元行被鍾元止說得一愣一愣，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向鍾元止的目光裡有著揮之不去的困惑。但鍾元止的目光裡滿滿都是認真，鍾元行一瞬間有在照鏡子的感覺，只是這種靈動的表情從來沒有在自己臉上出現過。
「還有我，只要你開口，我也會努力幫你達成願望。」
最後一句話說得奇怪，但鍾元行震驚得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腦袋裡一團亂。好在鍾元止沒有發現哥哥的異樣，而是繼續自顧自地碎念與舉例補充。鍾元行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聽著，恍惚中差點要被自家弟弟的歪理說服。
鍾元行胡亂想著：怎麼可能呢？如果我只要開口，他就會給我，又怎麼會躲我？是因為他終於受不了我任性地予取予求，所以不想給嗎？
而他半點也沒發現鍾元止的一大串碎念，其實來自於他莫名的緊張。
眼見鍾元止越說越起勁、越說越偏題，勉強拉回理智的鍾元行適時打斷他，把主題拉回他萌芽的初戀上。
「所以，你說的『他』是誰？同班同學啊？」
鍾元止的注意力一向很好轉移，說到那個暗戀的人，他馬上就變得扭捏。鍾元行覺得好笑，暫時甩開腦中沒有結論的煩惱，低下頭繼續忙碌。他用眼角餘光看弟弟扭來扭去，嘴角也忍不住彎了起來。
這麼害羞？倒是難得。
「哥我、我我……哥，我說了你不要笑我。」
「嗯，不笑你。」
鍾元行就這樣含笑看著羞澀的弟弟又兀自扭了好久，那種欲言又止的羞澀表情，是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臉上的可愛。他愛他的弟弟活潑又天真的模樣，他想要他弟弟能夠盡量久地留住這樣的時刻，直到時間再也留不住。
「我、我、我喜歡……哥。」
鍾元行的表情凝滯住了，抬起頭的一瞬間，各種念頭從腦中閃過。
一般來說，鍾元止有時叫他哥、有時叫他鍾元行，但鍾元行深信此時鍾元止不是在叫自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個他們倆都會叫哥的人……
余軒平。
鍾元止低下頭，又說了一次「我喜歡哥」，只是這次他把自己眼底不能見人的東西藏在暗處。
他想了想，又心虛地補充了一句。
他沒有讓鍾元行看見自己補充最後一句話時，那種絕對不能讓他發現的僵硬與難過。
「我喜歡哥……軒平哥。」
7.
鍾元止的那句「喜歡」像一陣風，吹過鍾元行的心，吹開了一陣惶恐與無措。可偏偏鍾元行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深聊，也不敢繼續深聊。
正好S大早一步開學，鍾元行便落荒而逃。
鍾元行的大一下的開學比起上學期更多了忐忑，無關課業，卻關乎他的心。其實鍾元止那天只提了那麼一句，很快就羞澀地轉移目標了，只說會自己想辦法試試哥哥說的「撒嬌」，所以鍾元行一時也沒多問。他的弟弟從來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態度，鍾元行毫不懷疑弟弟的喜歡是真的。
鍾元行一向相信雙胞胎之間有心電感應，但怎麼偏偏出現在這種地方？他該怎麼辦？先說的人總是有種優勢，鍾元行一時間也不敢跟弟弟表白自己的心意，怕讓弟弟難過。
可還沒等鍾元行想好應該怎麼面對，他們倆人的生日就到了，而鍾元止明顯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哥，下禮拜我們生日，一起約朋友出來唱歌吧？」
「……我有約了。」
「騙人，哥你當我笨蛋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喜歡過生日？」
「那你還約我？」
「是軒平哥要我找你出來玩。」
「……」
「都大學了，不要這麼彆扭嘛！人生只有一次的19歲生日耶！」
「……只有我們跟軒平哥？」
「不是，你還可以約一些人。」
鍾元止報出了三個已經邀請的人名，都算是三人的青梅竹馬，又說自己還邀請了兩位大學同學。鍾元行覺得這已經不是小聚了，如果再加上自己比較熟的大學室友，根本就是開趴的等級。
鍾元行難得有點怒意，但想到是余軒平跟鍾元止的好意，他又氣不起來。最終他們還是一群十幾個人到了KTV，不是上次鍾元行夜唱那間，是余軒平推薦食物很好吃的一間。
大一下的少年們剛養出了一點點社會化的矜持，但又不算銅牆鐵壁，只尷尬了兩首歌的時間就能開心玩在一起了。鍾元止愛熱鬧，他唱得比誰都嗨，雖然被大家笑著罵是「麥霸」，但畢竟是壽星，大家也只是佯怒笑他。
這些鍾元行都不太在乎，他花了大把力氣在偷看余軒平。
余軒平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溫文儒雅地笑著，彷彿鍾元行的缺席於他的生命無法造成任何影響。鍾元行覺得氣餒，但半點方法也沒有。
突然，鍾元行看見余軒平和鍾元止交換了一個他讀不懂的眼神。
余軒平風度偏偏地搶過其中一支麥克風，麥霸鍾元止難得沒有跟他搶麥，而是將手上的麥克風放在桌上，表明了自己的不干擾。余軒平的音準有點飄，但好在聲線好聽壓過了這點瑕疵。鍾元行愣著聽了好久，想著旋律很熟悉，才終於想到可以用旁邊的點歌螢幕來看歌名。
是溫嵐的〈同手同腳〉。
「現在我唱的這首歌曲，給我最親愛的弟弟……在我未來生命之旅，要和你同手同腳地走下去……」
弟弟。
鍾元行突然覺得心酸。
太抒情的歌理應會讓全體的情緒趨於平緩，但朋友們高昂的情緒並沒有因此被打斷，反而很興奮地用鈴鼓跟沙鈴把整首歌弄得四不像，余軒平唱完時還有熱烈的掌聲加尖叫。鍾元行突如其來地想哭，但他只能把臉朝向暗處撇過去，耳邊聽著朋友們對余軒平的吹捧。
「好啦！我聽大家也啞了，不如休息一下、玩個遊戲吧？」
眾人鼓譟著說好，左一句、右一句提供意見。有人說自己帶了撲克牌，有人說想玩「國王遊戲」，就連「一二三木頭人」這種根本不該在KTV玩的遊戲都有人胡亂說出口。不過余軒平笑咪咪地聽著，也沒有要答應的意思。
在一片混亂中，鍾元行低著頭聽著，卻遲遲沒聽見結果，他不懂余軒平在想什麼，於是木著臉抬頭。然而余軒平看見鍾元行終於望向自己，才滿意地微微笑了。
「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好了。這裡有兩個壽星，總不能浪費吧？」
8.
「啊，竟然是我嗎？」
因為臨時找不到可以用來當旋轉指標的東西，眾人臨時決定改變規則，用撲克牌來玩。他們挑了剛剛好符合人數的張數，每人每次抽一張撲克牌，抽中鬼牌那位要決定自己要玩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抽中A的人可以決定要問什麼問題、或是進行什麼冒險。
沒想到第一輪就是余軒平中獎。
「我選真心話。」
「那……軒平哥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認識多久啦？那個人比你大還比你小？」
「我抗議，可以這樣一次問這麼多問題嗎？」
「哎呀不要這麼計較嘛……」
這個問題觸碰到鍾元行的敏感地帶，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余軒平的臉，生怕他說出什麼自己無法接受的內容。余軒平那邊抗議了半天，堅持只回答兩小題。
「我有喜歡的人，我喜歡他很多年了。」
余軒平說到喜歡的人，整張臉都柔和了下來，在場半數以上都認識他好一陣子了，都被這個巨大的八卦給砸得沸騰。唯二臉色不太好看的是鍾家兄弟，但他們一個顧著看地板，一個躲在他人遮蔽的陰影處看著哥哥，一之間沒有人發現。
說完答案余軒平就順勢幫忙洗牌，撲克牌在他纖長的手指間快速地前後交錯，余軒平笑咪咪讓大家繼續，半點也不理大家還在哀嚎可惜。這次是鍾元止的室友被抽中了，這位從進來開始就是個嗨咖，沒有意外地選大冒險，抽中A的人也就放膽給他有點難度的任務。
一輪又一輪過去，過了兩三輪，才終於有一個壽星被選到。
鍾元止無奈搖搖頭，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選危險的真心話，只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跟他一起被命運選擇的A。
「我選大冒險。」
「那……看一下誰抽到的牌最接近紅心K，你跟他告白，捧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告白。」
大家慌忙地把牌亮出來，結果還真湊巧有人正中紅心K。
——是鍾元行。
有人大呼鍾元止運氣也太好，既然是哥哥就簡單了；有人則是覺得跟親哥告白有點噁心，為他感到可怕；有的人則笑說一抽中壽星就兩個都罰到，也算是划算。眾人喧鬧中，鍾元止呆呆愣在原地，像是在思考該怎麼辦，又像是在放空。馬上就有人推擠著兩人站起來、面對面，鍾元行看弟弟還在呆愣，不免覺得好笑，連忙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讓他不要怕，速戰速決。
鍾元止抖了很大一下，表情中有說不清的驚慌，很快被他自己給壓了下去，所以鍾元行也沒起疑。鍾元止努力深吸了一口氣，鍾元行見狀幫忙叫大家安靜，轉過頭發現弟弟還沒有動作，就自己主動拉過弟弟的手，捧住自己的臉。匆忙間好像有人舉起手機錄影跟拍照，但鍾元止都沒有空去管，他只來得及偏過頭看了幾秒余軒平的表情，見他沒什麼反應，才回過頭正面哥哥。
兩張相似的臉龐面對面，像是照鏡子，一時之間竟分不出誰是誰。可鍾元止就是知道，眼前這個就是他哥，那個離開母胎後、他就再也沒有這麼近看過的哥哥。
他幾乎看呆了。
「…我，我……」
鍾元止的手在抖，而且很冰。真的這麼緊張嗎？
鍾元行輕輕對弟弟笑了一下，鍾元止才終於回過神。
那句話說的又啞又慢。
「我喜歡你。」
鍾元止在心中輕輕地喚著哥哥。
眾人開心地大笑，鍾元行的眉眼間也帶著淡淡的笑意，伸手拍了拍鍾元止的頭。鍾元止狠下心放開手、別過臉，悶悶地說下一輪他不玩，他要唱歌。
眾人只當他是害羞了，唯有余軒平悄悄多看了他一眼。余軒平在鍾元行轉身後，悄悄上前拍了拍鍾元止的肩膀，但被他用力甩開了。余軒平也不腦，任他一個人走向點歌螢幕，插播、切歌。
「好啦也玩得差不多了，那我們最後一輪就讓另一位壽星來玩吧？」
余軒平開口，眾人馬上歡呼附和，鍾元行只能無奈答應。大家隨機抽了剩下的卡片，讓抽到A的出題。這次抽到A的人是鍾元行的小學同學，慣來愛出餿主意，這次出題也不例外。
「那就讓鍾元行跟抽到最接近黑桃7的親一下吧！」
眾人連忙亮牌，左看右看還在算誰比較接近黑桃7，余軒平愣了一下，才把自己的牌攤開。
——抽到黑桃7的是余軒平。
眾人又將兩人拱到中間，鍾元行慌了手腳，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余軒平被推擠著站到自己面前一步的地方。鍾元行不敢抬頭，只敢看著余軒平的腳，他這天穿了一雙很好看的卡其色短靴，走起路來有喀、喀、喀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踩在鍾元行心上似的。
「親一下！親一下！親一下！」
眾人的起鬨聲很熱烈，鍾元止在後面一個人沙啞地歌唱著。鍾元行低著頭一動也不動，雙手緊握成拳，用力到顫抖。那瞬間他想到自己打過的那通告白電話，想到弟弟羞澀的臉，想到今日之前余軒平幾個月不聯絡的無情，整個人越來越僵硬。
「元行。」
聽到熟悉嗓音的呼喚，鍾元行下意識抬起了頭，然後被一個力量推著後腦勺向前。
嘴唇上一片柔軟。
其實前後不過三秒鐘，鍾元行卻嚇得用力推開余軒平。
「元行，我……」
鍾元行沒有理會余軒平的呼喚與眾人的起鬨跟尖叫，離得近的余軒平看出他眼睛一瞬間就紅了，他喘著氣後退幾步，便轉身推開門跑了出去。眾人嚇了一跳，余軒平也愣了一下，只好用眼神示意面色不佳的鍾元止，也跟著追了出去。
原本很嗨的眾人一下子噤聲，不知該怎麼辦。
「沒事，是軒平哥強吻我哥的，總要負責的是吧？我們繼續唱，大家不要在意啊！」
鍾元止拉回大家的注意力，眾人聽見了台階也就順勢下了，幾個嗨咖哼哼哈哈繼續點歌。鍾元止強撐著笑，見大家恢復原狀，便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飲料，轉頭就進廁所把自己鎖起來。
他轉開水龍頭，用力把整張臉潑濕。潑了許久後，他終於直起身，看著鏡中的自己，努力擠出了一個笑臉。
彷彿從來沒有任何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
9.
追上鍾元行不是一件難事，他不過往下跑了兩層樓，就被余軒平追上了。
雖然相較之下他年輕氣盛，而且雙胞胎中是鍾元止的身體比較差，但對余軒平來說，這兩兄弟的體力都一樣差爆了。也幸好是這樣，余軒平才能順利追上鍾元行。
余軒平決定用力扯著鍾元行的手，不讓他再隨便亂跑。
「你、你…你追我幹嘛！」
「呼，明明是你先跑的！」
「我……我留在那裡幹嘛？」
「那你跑了就會比較好嗎？」
「…你才沒有權利講這句話，是誰、是誰先逃避的？」
余軒平沒有回答，靜靜看了會兒鍾元行，就拉著他去按電梯，在等待中讓他好好喘完。走進電梯時，鍾元行還聽見他打了通電話，似乎是跟還在包廂裡的人說他找到人了，先帶走，讓大家繼續玩。過程中余軒平的手死死的都不放開，鍾元行拉也拉不開、跑也跑不掉，只能生悶氣地被帶走。
鍾元行最終被余軒平帶回他租的小房子裡。
余軒平讓他在小茶几旁邊席地坐下，轉身拿了一罐綠茶、兩個杯子，倒好推到他面前。
「不是一直想見我嗎？」
「……」
「不說說看你想跟我說什麼？」
「……」
「那我先開始好了。我想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鍾元行一時有點愣，懵懵地看著余軒平一瞬間嚴肅起來的臉。余軒平不躲不閃，直面鍾元行的視線。
「我不該躲你，不該用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面對你的感情，我不該親……」
「……等下等下，你突然這樣是怎樣！」
「終於捨得開口了？」
鍾元行瞪向余軒平，一瞬間又變回蚌殼。余軒平也不生氣，又逗了兩句知道他打定主意不說話，就想開口繼續說，卻聽到了鍾元行很小聲、很小聲的回答。幸好他始終留心鍾元行的狀況，才沒有錯過。
「……你不該親我的。」
「嗯？為什麼？」
「元止會難過，我弟弟…我弟弟會難過！他喜歡你！」
鍾元行的理性告訴自己不應該這樣隨隨便便把弟弟的愛戀說出口，但感性的衝動來不及阻止。那瞬間他滿腦子都是鍾元止瞬間垮下來的表情，從他眼眶中逃竄而出的晶瑩眼淚似乎就在眼前墜落。
即使身為他的哥哥，他們又憑什麼這樣傷害鍾元止？
鍾元行想著想著，自己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虧你還總叫我哥，你怎麼就不關心我難不難過？」
「你有什麼好難過的！」
「我親了我喜歡的人，然後被我喜歡的人推開了……這樣不夠難過嗎？」
「……你活該！」
太大量的訊息讓鍾元行的眼淚停不下來，他也不想停下來。他從來不是愛哭的人，但此刻他卻覺得有辦法流淚的時刻都是幸運的，可怕的是眼淚再也不能紓解情緒。
鍾元行已經長到即使是坐下、也比余軒平高大半個頭的程度，余軒平盡量小心翼翼地將這個大男孩擁入懷，用手撥開他的眼淚，弄得滿手濕潤。余軒平幾乎沒有看過鍾元行哭成這樣，愛哭的是鍾元止，從小到大他花大把力氣安慰的也都是鍾元止，而不是悶騷的鍾元行，這讓他又新鮮又心疼，但一時之間只能輕聲哄著。
「元、元止會難過，他喜歡你……」
「那你呢？你不喜歡我了嗎？」
「可是、可是他會難過……」
「逞什麼強，你自己不也哭成這樣？」
哭成這樣還在想弟弟，除了鍾元行之外大概也沒誰了。
余軒平摟著他左右搖了搖，像是在哄孩子，但對鍾元行意外地受用。
「那是假的。元止不喜歡我。」
「那是你不知道！他那天親口跟我說了，他說他喜……」
「我讓他騙你的。」
「哈？」
「我只是想讓他試試你，看你會不會再主動一點，誰知道你就這樣躲起來了。」
「可是，明明是你躲我……」
「你都想我想到發燒都在叫我了，怎麼就不再主動一次呢？」
鍾元行覺得余軒平在故意繞開什麼，但此時的他腦袋不清，無法順利運轉，雖然勉強反駁了幾句，卻又被堵了回來。
他想起弟弟那天紅紅的臉與彎彎的眼睛，小小聲坦白是他從小到大害羞時的習慣，鍾元行實在不覺得那像是演戲或是騙人。就連聊到「撒嬌」時，鍾元止睜著眼睛認真對他說的：「只要你開口，我也會努力幫你達成願望。」都真實到鍾元行無法假裝的地步。此時混亂的腦袋想到還被他們兩個留在KTV收拾後續的鍾元止，鍾元行更加愧疚。
「元止他也是關心你，所以才跟我討論……」
「哥。」
「嗯？不哭了就把眼淚擦擦，鼻涕也擤一下。」
「……哥，那是我弟弟。」
鍾元行感覺到余軒平頓了一下，終於是沒再說鍾元止的事。兩人又靜靜待了一會兒，等鍾元行恢復冷靜。
余軒平看鍾元行的狀況還可以，就讓他先自己待著，他暫離去找乾淨的衣服給他，讓他今晚留宿。余軒平本來怕鍾元行堅持要回宿舍，但好在鍾元行似乎是恢復成了平常自持到幾乎自虐的鍾元行，他沒有推託，只說：「謝謝哥」。
而關於洗澡順序的問題，兩人相互推讓了幾句，余軒平「客人優先」、「再推來推去就要天亮了」的理論佔了上風，他不到幾分鐘就拿好東西，把大毛巾、內衣褲、睡衣、牙刷牙杯等等的用品幫鍾元行放進浴室的架子上。走進浴室的鍾元行和走出浴室的余軒平擦身而過，鍾元行頓了幾秒，才轉頭叫住他。
「哥。」
「嗯？」
「真心話大冒險雖然叫這名字，但說出來的也未必都是真心話，大冒險之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
「元行……？」
「我雖然喜歡你，但我也相信我弟弟。在搞清楚前，我不想讓他難過。」
鍾元行站在廁所裡面，轉頭看著還站在房間中央的余軒平，背著光的臉有點黑，但表情堅定。那雙漂亮的眼睛在眼淚洗滌之後更加清澈，裡面融合了感性與理性的痕跡，余軒平彷彿在那片深黑之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鍾元止。
「我喜歡你，可我還不能跟你在一起。」
10.
早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撒進房間，撒在側躺著的鍾元行身上，像是一層神聖的屏障，正保障著他的安眠。可鍾元止知道他哥哥這幾個小時一定沒有睡多少，這種悶騷又愛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性格，鍾元止比誰都瞭解。
那是他的雙胞胎哥哥。
鍾元止準時早上六點左右就讓夜唱的一夥人散了，一個人步行到余軒平的租屋處。余軒平睜著惺忪的眼幫他開門，跟他說洗漱用具跟衣服等等都已經放在浴室裡的架子上，然後就走回沙發上繼續瞇一下。等鍾元止把自己收拾好之後，走出浴室發現余軒平已經把睡衣換掉了，他簡單說明昨晚鍾元行的狀況，然後問鍾元止要吃什麼，就出門買早餐去。
鍾元止站了一會兒，才悄悄進了鍾元行正安眠著的房間。他見哥哥只佔了床的右半邊，便悄悄爬上左半邊的床，側躺著面對哥哥的睡臉。他輕輕伸手撫上哥哥的臉，微腫的眼睛說明他一定大哭過，緊皺的眉頭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哥哥的臉上，鍾元止一面生氣一面檢查，把自己的眼眶也給看紅。他知道哥哥有多喜歡余軒平，可哥哥這樣哪有半點快樂的模樣？即使鍾元止的理智告訴自己這些痕跡來自於誤會，但他仍無法心無芥蒂地接受。
余軒平的臉突然閃過鍾元止的腦海，無論此前他對他有什麼感覺，此刻鍾元止只想把他揍哭，至少應該要還他哥哥的眼淚。
鍾元止一直看著鍾元行，比他看著余軒平、或余軒平看著他們還要久。
但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三人關係。
鍾元止就這樣看著哥哥的睡顏，輕輕揉開他的眉間，幫他調整姿勢，試圖讓他好睡一點。然而或許是鍾元止的目光太熾熱，明明還睡不夠的鍾元行此時卻漸漸醒來，恍惚中對著眼前的弟弟就是一笑。
鍾元止忍不住也笑了，誰說他哥哥不會撒嬌？
「……幾點啦？」
「快九點了，哥。」
「那好像還能再睡一下……」
「哥。」
「嗯？」
「我真的沒有喜歡軒平哥。」
「……」
「我是說真的。」
「……是嗎？」
「真的啦，你就好好跟他試試看吧，你不是喜歡他嗎？」
「……鍾元止，你看著我的眼睛。」
「嗯？幹嘛？」
「為什麼我覺得你在騙我？」
鍾元止突然被哥哥捏著臉不能動，只能盡量誠懇地迎向鍾元行的目光。鍾元行的眼中仍有一些疲憊的血絲，但兩丸漂亮的瞳孔前所未有地認真盯著鍾元止，像是在確認他的話是否發自內心。專注的視線令鍾元止的心跳無法自控地快了好幾拍。
他們之間總是這樣，只要鍾元行拉下臉靜靜看著他，鍾元止就會自己忍不住把心中所有的好話壞話全招了。但這次鍾元止努力捏住自己的大腿，就是為了不讓哥哥看出破綻。
鍾元止不斷提醒自己：只要是為了哥哥，所有謊話都必須比實話還要真。
剛開始鍾元行的眼中都是懷疑，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鍾元止始終努力維持淡定，終是讓哥哥眼底的懷疑漸漸變淡，反而是誤會的尷尬漸濃。
「哥，你再這樣說我，我哭給你看喔！」
終於還是鍾元止先受不了，他開始裝哭，鍾元行聽了兩句就放開手叫他閉嘴，說自己聽了頭疼。鍾元止笑著伸手幫哥哥按摩太陽穴，讓哥哥閉上眼睛好好享受。兩人之間的沉默像從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樣安然美好，鍾元止愛極了這樣的默契，微微笑瞇了眼。
「哥，那個……」
「嗯？」
「即使真心話大冒險未必能聽到真話，但是你要相信，只要撐過去了就會有幸福。」
「……軒平哥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你哭得很傷心，要我安慰你。」
「……不要聽他亂講。」
「哥，我說真的，你要相信遊戲的魔力。」
「唉，好好好，你太用力了、很痛，我會努力相信……」
此時大門響起開鎖的聲音，門被打開又被關起，透過薄薄的房門從客廳傳了進來。余軒平輕輕喚了鍾元行跟鍾元止的名字，雙胞胎沒有人回應，他便以為兩人都睡著了，沉默下來。然後是一小串腳步聲響起，兩人聽見他把手上的食物放到小桌子上，接著就是一陣塑膠袋摩擦聲。
「哥，你要繼續睡嗎？沒有的話就出去洗把臉吧！記得要吃早餐，還有跟軒平哥好好聊一聊。」
「你不吃？」
「我睡一下，唱整晚太累了，睡醒再吃。」
「也是，你喉嚨都啞了……」
「不用擔心我，你跟軒平哥一定要把握機會好好談一談啦！」
「…好啦，你真囉嗦……」
鍾元行坐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半截腰身露出又遮住，然後慢慢爬下床。鍾元止則是在床上快速躺好，整個人在床上拱了拱，把帶著哥哥體溫的棉被往自己身上蓋。
他愣愣看哥哥抓了抓亂七八糟的頭髮，背對著自己慢慢往門口走，突然有種他的哥哥正在逐漸遠離他的錯覺。
於是他衝動地叫住了鍾元行。
「哥。」
「幹嘛？」
「呃…那個、那個……真心話大冒險，下次再一起玩吧？」
「哈？你也太喜歡這個遊戲了吧？我不懂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好不好嘛？就說了你要相信遊戲的魔力……」
「好好好，你快睡啦……」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撒嬌論」，鍾元行最是受不了弟弟撒嬌，笑著敷衍幾句，就開門走了出去，還很溫柔地替他輕輕將門帶上。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親手關上的門後，鍾元止笑著笑著，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哥，下次你一定要……」
耳邊隱約聽到鍾元行和余軒平說話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這次鍾元止再沒顧忌，就這樣讓眼淚在臉上恣意縱橫風乾。但他還是顧忌著把嗚咽含在舌尖，只輕聲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讓它就此散在風中。
這次他的兩個哥哥會一起向前走，而他會努力緊追其後。
「下次一定要猜出來，哪些是我的真心話，哪些是大冒險喔。」
（END）
─────微光碎碎念時間─────
坦白說我其實也沒玩過幾次真心話大冒險這個遊戲，不過我覺得這個遊戲挺有意思，因為它的遊戲基礎是「信任」。因為「信任」，所以參與遊戲者相信選擇「真心話」的人說出的是真的真心話；因為「信任」，所以所有參與者都能夠相信做任何「大冒險」的時候是安全的。而我想寫的就是「信任」在親密關係中帶來的各種結果。
〈真心話大冒險〉本來就設定成一個很壓抑的故事，它的結局也是開放式的。故事結尾表面上好像沒有人因此得到確切的幸福，但是鍾元行、鍾元止和余軒平三人在做下任何決定的那一刻，也許是出於愛、也許是出於奉獻、又或者是出於退讓，心裡都是既痛又感到幸福的。這之間的拉扯就是我想要試試看的矛盾設定。
我想通篇故事看到最後，最大的問題應該是：鍾元止到底喜歡誰？鍾元止的喜歡是哪種喜歡？余軒平又喜歡誰？不過這問題好像有點難，大概連鍾元止自己也不知道吧XD不知道大家看完是怎麼想的呢XDD
總之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喔～拜託不要寄刀片給我～～（（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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