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街的無限腦補空間

這次參加了尖端出版的《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新書試讀，能入選真的非常幸運。剛開始報名的時候，我其實沒有細看簡介跟作者，只是想嘗試不同風格的書，就以書名判斷大概是推理小說，所以就報名了。拿到書的時候一讀，才發現這本書完全不是推理小說，而且是曾得過直木獎的臺籍作家東山彰良的作品。更令我驚喜的是，這本的譯者是王蘊潔女士，我之前就已多次讀過她所翻譯過的作品，像是我很愛的三浦紫苑、山本文緒等作家的作品都是她翻譯的，所以讀來真的很流暢，可以說是翻譯中的精品也不為過。

同樣的，以下的試讀心得會帶有一定程度的劇透，請介意的人看完書再來看喔！說實話，我覺得這本書能討論的地方其實很多，我只能先就我最有印象的一些部分能出來討論。也許之後有緣、或是有想到，我再做補充吧！

「我」是誰？

《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採取的是第一人稱敘述視角，雙主線結構，時空在1984年的臺灣與2015年的美國之間轉換移動。作者很努力地要還原戒嚴時期的臺灣，也融入了很多臺灣的習俗，我覺得的確寫得很有味道，以我這個非歷史專業的臺灣人來看沒什麼破綻。只是有時會因為作者特別拉出來做名詞解釋，如：二二八公園、馬頭娘等等時，而感到稍微有點影響閱讀，不過這應該是為了讓日本讀者了解背景，所以可以理解。

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很流暢，細節處理也好，不過剛開始讀的時候，我一直以為在兩個時間軸之間轉換的第一人稱「我」是同一個人，但是讀到一半才發現，1984年的「我」是鐘詩雲（小雲），而2015年的「我」是沈杰森（阿杰），而且犯下連續殺人罪的是鐘詩雲（小雲），而沈杰森（阿杰）才是為他辯護的律師。這讓我很驚嚇，忍不住又重新回去翻了前面看過的內容，才終於理清頭緒。我覺得作者這樣的處理很有趣，也巧妙地稍微拓展了第一人稱造成的限制，甚至帶來了一點點懸疑感，蠻有趣的。

整體來說故事節奏很緊湊，寫實卻又兼有溫暖與遺憾，是很多角度的作品，很符合作者自己所說的，想要這個故事成為「影」的感覺。主要故事在三位主角：鐘詩雲（小雲）、林立剛（阿剛）、沈杰森（阿杰）之間展開，狂飆的青少年與迷惘的成年靈魂輾轉交纏，才發現原來他們都是把自己的過往背負在身上往前走，只是有人掙扎著仍然向前走了，有的人卻就此停留在原地。不過我覺得他們其實都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青少年了，只有另一部分的自己向前走而已。

幻想是「我」預留的天堂

在鐘詩雲（小雲）、林立剛（阿剛）、沈杰森（阿杰）三人之間，其實家庭背景最好的應該是小雲，但最後他卻成了連續殺人犯「布袋狼」。對於這個主角，讓我感興趣的其實是他以第一人稱說故事、卻沒有敘述到的部分：鐘詩雲的家庭。其實讀完之後可以很明顯地發現，鐘詩雲對於家庭的敘述是越來越少的，而且只要敘述到家庭，一定是過去的事情多、當下的狀況少。此外，他可以詳細跟讀者說他所看到的林立剛與沈杰森的家庭狀況，連阿剛的母親外遇他也很敏感地發現了，但是其實鐘詩雲並沒有、似乎也很不願意詳細說清楚自己家庭的「現狀」，說的最多的反而是哥哥鐘默仁還活著的時候家裡的樣子。讀到他回憶起某段與哥哥的對話時，可以發現他藏起來的、關乎家庭的悲傷，其實非常巨大：

「反正啊，最重要的是，不要為離別傷感。」

但是，小默的離開讓我痛苦不已。爸爸媽媽低估了我的感受令我感到痛苦。

小雲不想面對因哥哥的死而完全走樣的家庭，也或許是在對父母的自顧不暇抗議，他沉迷於各種可以讓他忘卻現實的東西，像是：霹靂舞、幻想英雄、打架、計畫殺人……等等。他以幻想製造出了英雄「冷星」和一干反派角色，恣意地在幻想的天堂中伸張自己心中的正義，但是當幻想的篇幅越來越大，鐘詩雲整個人也同時被吞噬了。就像他沉迷於霹靂舞的這段：

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在注意自己包括指尖動作的同時，突然浮現這個想法。小默不可能起死回生，媽媽也無法得到心靈的平靜。即使如此，我仍然繼續跳舞。只要阿剛和阿傑繼續跳舞，我就可以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也可以得到心靈的平靜。我覺得自己要代替哥哥和媽媽活下去。能夠投入無用的事，是無上的幸福。

這樣的幻想與迷亂甚至讓他最後在屋頂上崩潰，讀來也是心酸：

但我仍然爬上女兒牆，想要去死亡的世界。因為站在屋頂雨遮上的哥哥，看起來真的、真的好像在天空中飛翔。

「我」想靠近你

另一個主角阿杰，是一個從出場就讓我覺得心酸的角色。他是三人中最聰明的一個，但是卻是最早開始失去家庭溫暖的一個。原生父親逃回中國、跟著母親再嫁卻天天被家暴，走投無路之下只能在翹課與暴力中找尋自己。當他終於與小雲、阿剛成為好朋友，一切才似乎慢慢開始變好。

然而，在某個與小雲獨處的時候，他卻突然吻了小雲。小雲是這樣回憶這段往事的：「阿杰試圖靠近我，用很笨拙的方法試圖靠近我。」面對「同性戀」、以及「自己可能是同性戀」的恐懼讓小雲約了阿剛一起痛打了阿杰一頓，但我始終覺得其實小雲只是找不到方法發洩自己的驚恐，才會以這樣的方式對待阿杰。有句話雖然不中聽，但我覺得放在小雲身上其實很貼切：「恐同即深櫃。」就像2015年時阿杰的伴侶艾利斯對他說的，也許小雲就是阿杰的初戀，也或許，小雲的初戀也是阿杰。

讓我覺得受到觸動的還有同性戀的大學生引導阿杰的那一段。大學生引導他到他打工的商店，然後讓他看到了店裡賣的裸男照片：

「這就是你害怕的東西，」大學生說：「其實就是和凱蒂貓放在一起賣的東西。」

的確，其實慾望的本質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貴賤、或是見不得人的分別。除此之外，大學生告訴他不少對那時的他來說很前衛的知識，也給了他一些書。他這樣告訴阿杰：

「你只要留著就好。……這樣或許會讓你面前的路稍微明亮一點。」

這種對於「同類」的無私其實很令人動容，我可以想像當時終於被理解的阿傑有多麼震撼。他試圖想要靠近與他最接近的小雲，卻被拒絕；卻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學生，卻給了他一個靠近他自己的機會、也給了他一個面對自己的機會。但事實上，我覺得對阿杰來說，可能直到小雲多年後在審問室的這一吻，才真正完滿了阿杰對於自我的認同。

小雲用嘴唇碰觸我的嘴唇。

「殺人就只是這種程度的事，並沒有你們想的那些複雜的理由。」

小雲說的這段話雖然是在說明自己殺人的理由，但是親吻的動作帶給阿杰的震撼應該是更大的。我想，這是小雲最後能給阿杰的最大的禮物吧！

完滿殘缺都是背負

用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活著，這是怎麼樣的心態？阿杰把小雲的行為解釋成「背負」：小雲把別人的人生扛在自己肩膀上了，所以他扛下阿剛、阿杰與自己的罪過，所以他扛下母親的姓氏與哥哥的名字，所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塊投影幕。阿杰是這樣解釋小雲的人生的：

我用貝馬丁尼麻痺的腦袋思考著。也許這就是生存。從這個世界多搶奪一點屬於自己的配額，被搶走的人就會想要再從其他人手上搶奪，無論是乞丐、律師、妓女還是殺人兇手，每個人都靠這種方式生存。

但是，小雲始終在給予，從來沒有想要從別人那裡搶奪回來。雖然當初是為了我才計畫殺人，卻一個人背負起所有的失敗。

一個人能夠做到這麼無私嗎？如果有信仰或是信念，或許還可以理解。德雷莎修女和甘地之所以能夠在現世自始至終都無私無欲，是期待能夠在天國獲得回報。……果真如此的話，小雲殺害那些少年，也是想要奪回什麼嗎？

在阿杰的想法中，小雲「背負起了所有失敗」，但我覺得背負只是其中一種解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或許這也代表了小雲對過往的耽溺。小雲的人生是殘缺的，所以他只能在過往尋求完滿；但小雲的人生也是完滿的，因為他用自己的殘缺讓其他的人得到完滿。

「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

這本書的書名說來很有趣，《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到底是誰殺了誰？我自己是這樣解釋的，前一個「我」是指小雲，也就是布袋狼，講的其實是小雲藉由殺青少年來彌補自己失去的十四、十五歲兩年的時光。而後面一個「我」指的其實是複合詞，是指青少年時的鐘詩雲（小雲）、林立剛（阿剛）、沈杰森（阿杰）三人，被自己的家庭、被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情給殺死了。也就是說，對於「殺」這個概念，讀完這本書其實會有很多不同的解釋。

像是阿杰對於小雲更改自己姓名這件事情感到驚訝與悲傷時做出的解釋，我也覺得很有趣：

但還是無法確信小雲根據去世的哥哥名字取了自己的英文名字。……原來名字的死亡和肉體的死亡同樣令人難過。

我想，對於年輕時的「互相殘殺」，其實阿杰和阿剛都是帶著無法抹去的愧疚的，所以阿剛才會委託阿杰為小雲打官司。我特別喜歡故事的最後，阿杰陪小雲走完人生最後一段的內容：

接下來，我要和他一起走下漫長的迴旋樓梯。我不認為階梯的盡頭是樂園，但直到這個世界少了他這個人為止，我都會陪他一起走。

阿杰對小雲的陪伴是完滿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又何嘗不是在完滿自己年輕時的遺憾呢？阿杰真正想陪的，或許既是那個十三歲的小雲，也是那個十三歲的自己吧！就像是阿杰說的：

「我和阿剛都無法陪在你身旁。」我說：「如果你不想起我們，我們就無法和你在一起。」

「小雲，你要努力回想，」我幾乎用命令的口吻對他說：「至少讓我能夠在回憶中，陪你到最後一刻。」

我覺得，或許他們三個人的某個部分一直沒有分開過，一直一直相伴著。只希望他們之間的一切終究會像阿杰最後所說的這段話吧：

有朝一日，和小雲之間的回憶，也會像夏威夷衫一樣，成為我人生熱鬧的點綴嗎？果真如此的話，我相信一定會有牛肉麵、關帝、紅色筊杯、蛇、冷星和耐吉球鞋的圖案。沒錯，會有一九八四年，我們生活中的所有一切。

對於《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這本書的心得，我想先擱筆於此，我也希望它會成為我人生熱鬧的一個點綴。它的故事其實並不複雜，但能討論的細節其實非常非常多，像是阿剛、達達、阿宏、牛肉麵店、布袋戲、蛇店……等等的部分，我其實都沒有拿出來做討論，因為我覺得我再討論下去就要討論不完了，也許有機會、有人留言想討論的話再說吧！也請原諒我的心得寫得很混亂也很片段，不過這就是我讀完之後馬上寫的東西，我想也代表了某部分我的樣子吧！

真的很推薦這本書，非常有趣、也非常細膩的一本書，這是我近期試讀到最喜歡的一本，歡迎大家買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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