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佳芳出門啦？」
「嗯啊，說是跟朋友說好提前約，要避開吃飯時間，四點多就出去了。」
聽見大門打開的時候，沈子文走出來看了一下，見是馮宇翔就笑著問他怎麼那麼慢，是不是路上塞車。馮宇翔隨口回答，邊脫鞋子邊用眼角餘光注意他，圍著圍裙的沈子文卻沒什麼感覺，轉身又回廚房。
馮宇翔把手上的一袋炸排骨、兩杯飲料放在餐桌上，回房間放了包包，拎了衣服就出來快速洗了個澡。馮宇翔擦著頭髮走出來的時候晚餐正好上桌，馬鈴薯炒火腿、炒菠菜、菜脯蛋、玉米濃湯跟一盤已經切好的炸排骨，份量對兩個大男生來說還算可以。
「你等下衣服丟下去就可以洗了，反正佳芳今天不回來。」
「喔好。那你餓了就先吃。」
「我等你。」
沈子文隨口應著馮宇翔的提醒，拿了衣服就洗澡去了。馮宇翔隱約聽見水聲響起，又多等了兩分鐘，才偷偷從玄關櫃子後面提出了一個餐盒和一杯飲料，放輕腳步敲了敲沈佳芳的房門。
門開了。
沈佳芳接過餐盒跟飲料，先拿進房間放好後，才又出來遞給馮宇翔一件短袖薄紗材質的黑色長款百褶裙。沈佳芳沒什麼表情，只對馮宇翔點點頭就又關上門。馮宇翔摸了摸鼻子，拎著裙子整齊放到沈子文床上，預估沈子文還需要一點時間，才又坐回餐桌前，一手拿吸管戳開了飲料，邊喝邊滑手機。
「馮宇翔你要留肚子吃飯啊！你老愛加那麼多料，又愛在吃飯前先喝，等下菜吃不完怎麼辦？」
「吃不完就當早餐。」
馮宇翔把手機按掉放到旁邊，抬頭只見沈子文的背影消失在洗衣間門口，過了一會兒才又出來。他穿著剛剛拿到的那身黑色長款百褶裙朝餐桌走來，平時總紮在腦後的半背長髮被他梳開放下，隱約可察覺他很努力在腦後扎了辮子公主頭，雖說因為不熟練所以成果顯得有點亂，但整體來說還是很漂亮的。
至少讓馮宇翔移不開眼。
「看、看我幹嘛？吃飯啦！」
這麼久了，沈子文還是沒辦法習慣被馮宇翔專注盯著這件事，這是一種彷彿要將他燒盡的光芒，又像是要將他拆吃入骨的飢渴，總令沈子文又開心又害羞。沈子文忍不住低下頭為自己盛了碗飯作為遮掩，沒發現馮宇翔悄悄別過頭，看了一眼藏在雜物之中的小鏡頭。
「這件好像比上次還要精緻。」
「這、這件畢竟比較貴……你怎麼拿這件啊？」
「不喜歡？」
「呃，那個，這件我之前才看佳芳穿過，她好像很喜歡，我是怕她……」
「沒事，我明天早上沒課。這兩天太陽大，洗了容易乾。」
沈子文聽了沒有回答，低下頭沉默地吃飯。馮宇翔自然也體貼地保持沉默，直到沈子文再度開啟話題，他才回應，兩人天南地北胡亂地聊。不知不覺間菜已全部吃完，飽餐一頓的兩人俐落地收拾桌子，馮宇翔自告奮勇擔任洗碗的工作。沈子文擦完桌子後就靠著冰箱站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在水聲中陪馮宇翔邊聊天邊洗碗。
在洗碗的空檔，馮宇翔眼角瞥過攝影機所在的方向，忖度著它應該是拍不到廚房裡，才悄悄伸手拉過沈子文，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又放開。沈子文話講到一半被他打斷，一時間瞪大眼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力捶了好幾下馮宇翔的背，低聲罵他發什麼神經，兩頰一下子染上漂亮的紅暈
這下馮宇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平時的洗碗是一個機械又重複的無聊工作，但此時有沈子文在一旁叨叨絮絮，馮宇翔突然覺得日子如果能就這樣一直下去，好像也不錯。
「下下禮拜你生日，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啊對耶，六月了……時間好快。」
「我給你買件裙子怎麼樣？」
「唉你每年都這樣講，我不是說了嗎，平常又不穿，浪費……」
「怎麼會浪費？你穿著好看呀。」
沈子文沒接話。
馮宇翔看了他一眼，快速做完手上的家事，輕輕拉著他走出廚房。
「……真的好看嗎？」
「你覺得不好看嗎？」
「我、我……」
「嗯，我也覺得好看。」
「馮宇翔，我明明什麼都沒說！」
「嗯嗯，都我說的。」
沈子文又不說話了。
馮宇翔也不逼他，把他拉到客廳正中央，從背後摟住他的腰，把下巴靠在他肩膀上，整個人捏著力氣掛在他身上。馮宇翔慢慢抱著他晃，緩緩繞著圈，彷彿正在舞池中央跳著慢舞。此時明明周圍只有都市吵雜的噪音透過窗戶透進房子，沈子文卻覺得彷彿有舒緩的音樂在耳邊流淌，彷彿閉上眼就能感受到迷離的燈光。
沈子文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被帶著搖晃的腳步也跟著變得輕盈。
「裙子不用啦，現在這樣就很好。」
「那佳芳之後搬出去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吧？她總有不穿的吧……」
「哈，你們兄妹倆一個樣，不是很喜歡的不會買，不穿的、穿不下的會直接封箱捐出去。放在櫃子裡的基本都是最喜歡的，搬家再麻煩都會帶著。」
「……真的嗎？」
「你自己想啊，你是不是習慣這樣？還有，你們換季的時候不都會一起捐衣服嗎？」
「所以之前她才會………」
「對，她才會差點發現。」
「馮宇翔！！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提醒我！！！」
「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
沈子文生氣地掙脫馮宇翔的懷抱，抓著他捶了好幾下，馮宇翔笑著要他小力一點，但也沒有躲，乖乖站著讓他打。想打的人打不還手雖然解氣，但終究很無聊，沈子文出完氣只覺得手痠得不行，哼一聲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百褶裙擺隨著沈子文轉身的動作一下子散了開來，外層薄紗半透不透的輕柔影子讓沈子文整個人彷彿帶上了一股飄逸的仙氣。薄紗掃過馮宇翔的腿，也同時掃過他的心，馮宇翔本來還在笑，這一下馬上就被這個漂亮的畫面吸走目光，他忍不住伸出手揪著裙擺把人拉回來，趁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往後一坐，坐倒在沙發上，也讓沈子文坐倒在自己懷裡。沈子文被嚇到了，反應過來後氣得掙扎想爬起來，又踢又打的，最後還是被馮宇翔給大力抱了回去。
其實馮宇翔愛極了沈子文這樣亂鬧的樣子，這幾乎只有在他穿著裙子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使他情不自禁趁著沈子文不注意時，用力捧著他的後腦勺又給了他一個吻。沈子文愣了兩秒，才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回給他一個更深更熱烈的吻。
「……翔翔。」
「嗯？」
「你想送我的，我都很喜歡。……可是我很怕。」
沈子文跨坐在馮宇翔身上，側著頭靠在馮宇翔的胸口，聽著微微的心跳聲，覺得既安心又徬惶。馮宇翔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左手牢牢攬住他的腰，右手抬起來輕輕順著他的頭髮摸。溫柔的撫摸令沈子文閉上了眼睛，恍惚間還感受到了馮宇翔穩定的呼吸拂在自己頰邊，又癢又溫暖。
「子文，不怕。我一直在。」
7.
夜半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的時候，沈佳芳突然想起，在那個調皮到無法無天的年紀裡，她和哥哥也曾玩過假扮對方的遊戲。
那是一個令人難耐的冬日，還未完全發育的男孩、女孩身形相似，身高也差不多。那時候爸爸還在，鄰近農曆年全家都很忙，爸爸嫌麻煩所以就把兄妹倆的髮型剪得一模一樣，還被媽媽罵了一頓。大年初一要穿新衣，那幾年流行把小孩打扮成穿著大紅色棉襖褲裝跟旗袍的復古模樣，沈家爸媽也很跟得上潮流，替他們一人買了一套。換衣服時兄妹趁著爸媽不注意時偷偷交換了旗袍與棉襖褲裝，恰巧小孩的服裝沒什麼腰身，竟然也真的穿得下。
他們覺得唯一的破綻是聲音，所以兄妹倆串通好要少講話，也恰好這整天大人們忙著應酬不太管他們，只有偶爾才會叫他們去叫人、或是回答一兩句不知所云的問題，除此之外就是領紅包而已。而他們竟然真的就這樣混過了一整個走親戚的白天，直到晚上媽媽叫他們去洗澡的時候，脫了衣服才被發現這個交換遊戲。爸媽好氣又好笑，不過反正也沒有親戚朋友發現，也就無所謂了。爸爸甚至還拿了相機幫兄妹倆合照，那張照片不但在家裡的牆上掛了很多年，後來甚至還跟著兄妹倆到了奶奶家。
旗袍與百褶裙，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裙子、完全不一樣的兩種動機，但沈佳芳清楚知道那是同一個哥哥。
沈佳芳思緒混雜，愣著愣著就發現天漸漸亮了，她拿起手機按了一下，顯示為清晨五點。她想著要是她昨晚真的出門去了，這時間點回來也不算太早，於是她下定決心撐著身體爬起床，找好換洗衣物，決定好好洗澡，順便醒腦。
沒想到沈佳芳打開門的瞬間，門外的人被她嚇了好一大跳，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清晨爬起來找水喝的沈子文。
「佳、佳芳妳半夜回來的嗎？」
「沒，我剛回到家。」
「啊那妳快去洗澡，妳看起來好累……」
穿著棉質睡衣的沈子文瞌睡蟲都被妹妹嚇跑了，萬幸是手上拿著的空玻璃杯沒被嚇掉。但不知道是不是沈佳芳多心，沈子文看著她的表情似乎有一點點不太自然，可話語間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切。沈佳芳低下頭說好，然後就閃身進了浴室。
在熱水與蒸氣氤氳中，沈佳芳閉上眼，腦海中都是穿著裙子的哥哥紅著臉瞪眼嗔怒、卻又很開心的樣子。而擁抱他的人眼底含笑，溫柔乘載了他的不安跟衝撞，在他又開始沉默的時候，用吻打散他畫地自限的自怨自艾。
可第一時間給低落的哥哥擁抱的人不是她，讓哥哥真心微笑的人也不是她。所以沈佳芳看著馮宇翔和哥哥親密的互動，竟有種哥哥已經被悄悄奪走的錯覺。
沈佳芳擦著頭髮出浴室的時候，沈子文在客廳等她，手上端著一杯牛奶站了起來，那是沈佳芳專用的杯子。那瞬間沈佳芳只覺得千思萬絮衝上後腦，她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忍不住衝上去抱住沈子文，晃得沈子文差點拿不住牛奶杯，還不小心尖叫出聲。沈子文在她的懷抱中掙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把牛奶杯放下。
「怎麼了？跟朋友吵架了嗎？」
沈子文問得小心翼翼，但沈佳芳沒有回答，只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哭，久違被哥哥擁抱的溫熱令她鼻酸，但她不覺得眼淚應該出現在這個時刻。她的眼睛紅了，但眼眶是乾的。
沈佳芳突然覺得遺憾，自己抱住的竟不是昨晚穿著裙子的哥哥。
「……哥。」
「嗯？」
「我是不是很糟糕？」
「……妳昨晚到底幹嘛去了？」
濃厚的沐浴乳香薰得沈子文很困惑，不太懂沈佳芳這是在發什麼瘋。但沈子文又不會通靈，沈佳芳的嘴又竅不開，於是他只能乖乖站著當抱枕。萬幸是沈佳芳沒哭，要是真的哭了，他就得叫馮宇翔出來幫忙了。
又過了好一陣子，沈佳芳終於覺得抱夠了，後知後覺感到羞澀，抬起頭就想往後退。她本來已經想好要怎麼找藉口，但透過哥哥的肩膀，她忽然看見哥哥的房門開了一個小縫，馮宇翔微微探頭看著他們兄妹倆，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臉上似乎還帶著笑。
這笑容讓沈佳芳像是被激怒的貓咪，一股火從腹部竄到胸膛，她瞪著馮宇翔、勒緊抱住哥哥的手臂，頭髮差點豎起來。看不到背後的沈子文不懂她原本還好好的這又是怎麼了，只能輕輕哀叫讓沈佳芳放手。
終於，沈佳芳對著馮宇翔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馮宇翔只能一臉無奈地點點頭，然後輕輕退回房間，把房門關上。
「哥，我要睡了，晚安。」
「喔好，晚、晚安……」
於是沈子文看著沈佳芳若無其事地端著牛奶回房間，一頭霧水地搔了搔頭，無奈地打了個哈欠，想著自己也該回去再睡個回籠覺。
反正只要睡一覺、很多事情就會解決的，對吧？
8.
許多事情依舊糾纏成結，但沈佳芳的大學畢業典禮並不等人。
沈佳芳系上這屆的畢業生人數極少，所以班會討論決定取消系上的小畢典，直接參加學校統一舉辦的大畢典。她的畢業典禮沈子文和馮宇翔自然都想出席，沈家兄妹本來是不想勞動年事已高的爺爺奶奶，但老人家對「大學畢業」這件事很是重視，無論如何都吵著要來。幸好沈家兄妹的媽媽幾經思考也決定請假過來，三人索性就結伴一起搭車。典禮開始前沈子文先去車站接三位長輩，馮宇翔則是先在會場佔位置，也幸好兩人有分工好，才不至於要讓長輩們站一整場。
爺爺奶奶來的時候包了幾枝家裡院子種的向日葵，沈媽媽則是給女兒帶了一對漂亮的耳環，沈佳芳笑著戴上耳環並把花抱在懷裡，高高興興上台領書卷獎。沈子文和馮宇翔則負責充當一整日的免費勞力，一下幫忙跑腿買飲料、一下子充當攝影師、一下子又要應付長輩們的十萬個為什麼和要求，忙得不行。好不容易等畢業典禮散了，沈子文把眾人帶到訂好的餐廳去，兩個苦力才終於能在美食環繞間鬆一口氣。
馮宇翔本來沒打算留下來和沈家長輩們一起吃飯的，但畢竟相處了大半天，沈家長輩們對他印象都很好，於是左一言、右一語把人留下來一起吃飯。最後是沈子文、沈佳芳一左一右拉著他，他才沒再提要走。
「佳芳畢業快樂，子文生日快樂！」
還沒聽過當日壽星要做牛做馬的，這可真是最累的一次生日……
沈子文無奈一笑，感激地接過爺爺奶奶跟媽媽遞過來的禮物。沈佳芳的畢業大餐和沈子文的生日大餐要一起吃，所以這頓飯三個長輩指定要吃好一點的，也當作是犒賞孩子們的努力。一家人說說笑笑，邊吃邊聊，沈子文還趁著餐點尚未送到時，當場拆了禮物來欣賞。話題與話題之間的空白處則有馮宇翔幫忙分擔砲火，一頓飯吃得熱鬧滾滾，眾人也心滿意足。
畢業典禮這種拖沓的活動本來就結束得遲，等他們吃完飯也差不多要四點了。三位長輩並沒有打算要在外地多住一晚，依依不捨地道別後，便再度結伴匆匆出發趕車去了。
到車站送完長輩們後，三個年輕人才終於能鬆一口氣。
「佳芳妳要先回去放東西嗎？你們KTV是唱下午還是唱晚上？」
「夜唱啊，但我們班約說傍晚要先去玩密室逃脫，玩完剛好接夜唱。集合時間差不多要到了，我打算直接去。」
「我的天你們不是還有期末考嗎，怎麼力氣那麼多……」
「那妳把要帶回去的東西給我們吧，我跟子文幫妳拿回去。」
「喔好，謝了。」
裝框的書卷獎獎狀、一束向日葵、學弟妹各自送的畢業禮物和合送的乾燥花束，再加上長輩們順便帶來的幾袋家鄉味，沈佳芳把身上的東西清點清楚，盡量化零為整，以方便沈子文跟馮宇翔拿。清點完東西，沈子文就跟沈佳芳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出發了，轉身就要跟馮宇翔討論應該要直接把東西拿回家、還是要先回學校騎車再回去。
誰知道沈佳芳突然伸出手，拉住沈子文，讓他回過身來面對自己。
「哥。」
「啊？幹嘛？」
「生日快樂。」
「呃，喔，謝謝。剛不是說過了？」
「我還沒給你生日禮物啊！」
「咦？啊對，妳今年還沒給我禮物，我都忙忘了……」
「在你床上，你自己回去看。」
「哈？今年這麼神秘？」
沈子文這下被勾起好奇心了，沈佳芳一向不是個心思太細膩的女孩，以往給生日禮物也是很大方地直接給，從沒搞過這種神神秘秘的。沈子文沒注意到沈佳芳略顯忐忑的微笑，只笑著拍拍她的肩誠心說謝謝，難為她一個忙畢業的人還記得給他準備禮物。
沈佳芳沒有回話，只靜靜看了哥哥幾秒，突然張開雙手抱了他一下，才終於後退幾步笑著離開。
「翔哥，剩下的交給你啦！」
「嗯，好。」
「……你們兩個搞什麼這麼神秘？瞞著我偷偷來？」
沈子文一臉狐疑的樣子很可愛，馮宇翔看笑了，但沒有回答他，而是提著東西就往沈佳芳離開的反方向走。沈子文愣了一下連忙提著東西、邁開腿追上，叨叨絮絮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都沒發現沈佳芳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回頭時沈子文跟馮宇翔已經走遠，只隱隱約約看見疑似是兩人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隱忽現。沈佳芳笑了笑，繼續邁開步伐向前走。
雖然時間不等人，但總有人會好好等著另一個人吧。
9.
在和沈佳芳討論生日禮物的時候，馮宇翔也曾預想過沈子文的反應會是怎麼樣的。開心？震驚？不可置信？喜極而泣？無論是怎麼樣的，馮予翔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陪他一起面對。
但世事往往容易往人預料不到的方向前進。
本來進家門的時候沈子文還興沖沖說要開禮物，馮宇翔讓他先去開，自己在客廳裡分類兩人扛回來的雜物。原本還聽得見沈子文急切拆禮物的聲音，但過沒幾分鐘，那些細瑣的聲音就逐漸歸於沉默。
馮宇翔很快就分類放好東西，默默等著沈子文衝出房間來，抓著自己或哭或笑、或跳或鬧。沒想到等了半天都沒反應，他覺得怪，只好放輕腳步走到沈子文房門口，輕敲房門說自己要進去了，然後慢慢推開。
沈子文抱著禮物盒坐在床邊，雙眼無神地發著呆。
馮宇翔沒想到是這種場面，愣了幾秒就要靠近沈子文。卻沒想到沈子文呆雖呆、人卻很機警，馮宇翔一動、沈子文就抱著盒子轉身背對他，一副拒絕的姿態。
這下馮宇翔不禁慌了，他可從來沒受過這種冷淡的待遇。
「子文……？」
「你走開。」
「子文？」
「你不要跟我講話。」
沈子文不看他，嘴上的拒絕沒半點餘地。馮宇翔多次嘗試溝通未果，也只好退出去。他來來回回在客廳走了幾趟，躊躇半天決定先去洗澡，再來看怎麼把人哄回來。
因為擔心沈子文，馮宇翔洗得特別快，手下沒輕沒重隨便洗洗，沒幾分鐘就隨便擦乾身體套了衣服，想衝出來趕快把頭髮弄乾。但浴室門一開就看見眼睛紅紅的沈子文堵在浴室門口，嚇得他差點滑倒。
「馮宇翔，你為什麼告訴她？」
「子文……」
「你憑什麼告訴她！？」
「我……」
「你答應過我什麼？啊？」
沈子文整個人都在抖，但他還是緊緊抱著懷中的禮物盒。他大吼的時候，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在臉上滑出兩道清痕，最後啪噠碎在衣服上。馮宇翔看了心疼，上前想摟住他，但沈子文不給他碰，踉蹌著又退了好幾步，退到客廳中央。
「你不要過來！！」
「好好好，我不過去。」
「你怎麼、怎麼可以……」
店家附贈的禮物盒本來就不是太堅硬的材質，被激動的沈子文抱得整個皺掉了，擠壓變形之下，裡面的東西被擠壓出小小一角藍色。沈子文抖得說不出話來，支吾半天罵不清楚、只剩連續的啜泣聲，馮宇翔暗自焦急，但又不知道怎麼辦比較好，只能木頭般呆站著。
終於，沈子文哭累了，馮宇翔看準他肩膀微微放鬆的一瞬間，衝上去抱住他。沈子文還在生氣，用力想用雙手推開他又推不開，只能用沙啞的聲音大嚷增加氣勢。他懷中的禮物盒一下子失去支撐掉到地上，鬆開的蓋子甩在一旁，裡面的東西就這樣掉了出來。
那是一件深藍色的小禮服，跟沈佳芳穿去謝師宴的樣式一樣，還附有一張沈佳芳手寫的小卡片。
「愛、愛穿女裝是我的事，你憑什麼、憑什麼告訴佳芳！憑什麼！」
哭啞著喉嚨喊出來的話特別讓人心疼，馮宇翔胸口一痛，只能更用力抱緊懷裡的沈子文。既然甩不開人、沈子文也就乾脆不甩了，報復性地把眼淚鼻涕全部糊在馮宇翔胸口，還狠狠咬了他的肩膀。馮宇翔吃痛地倒抽一口氣，反而更用力把人摟緊。
「子文，我沒說。答應你的事情我一直記得。」
沈子文不說話，又掙扎了一會兒，才總算是平靜了下來。馮宇翔看不到他的表情，不免覺得忐忑，但此時他已無心再要求更多。他把沈佳芳發現的一系列過程簡短地說了，沈子文依舊不說話，只偶爾輕輕抽泣。
「我、我不能收。」
「這是佳芳跟我的心意……」
「……我是小偷。」
「子文？」
「馮宇翔，我是小偷。」
「子文，不要這樣……」
「我不能拿這件裙子，我沒資格，我是小偷！！」
「沈子文！你再說一句！」
馮宇翔怒喝斥責，他可以包容沈子文的暴怒與氣憤，但無法容忍他的自貶自傷。沈子文被他嚇了一跳，一下子不敢再說，也不敢動了。
「沈子文，你以為只有你會難過嗎？看你這樣我不會難過嗎？佳芳不會難過嗎？」
「我……」
「我說我會陪你，你是不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翔、翔翔……」
「你真的不想要這件裙子就算了，我讓佳芳拿去退。」
「我、我……不要！」
這次換沈子文抱著馮宇翔不放，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支離破碎地在他臉上縱橫，沙啞的聲音卻只敢嗚咽。馮宇翔本來想作戲作全套，作勢要去把裙子拎起來丟掉，但他只要稍微一動、沈子文就下意識抓得更緊，甚至哭得更慘，他只好心軟地作罷。
「子文，把它撿起來。」
沈子文小心翼翼抬頭看了馮宇翔一眼，見他雖沒什麼表情、卻也不像剛剛那樣暴怒，才小心翼翼放開纏住他的手，蹲下去把散落的裙子跟卡片放到盒子裡收好。馮宇翔表情冷冷的，讓沈子文把盒子放下、再把裙子拿起來，牽著他走進他的房間，要他把裙子換上。他站在一旁看著沈子文換，見他身體還在抖，弄了半天還拉不上拉鍊，才終於伸手幫忙。
穿好後，馮宇翔把沈子文牽到連身鏡前面，壓著他正面面對，捧著他的臉讓他直視，不可逃避。
「這是你的第一件裙子，沈子文。我跟佳芳挑了很久，還是決定要這件，還讓老闆趕工幫忙改了長度跟調整身形，把胸口多餘的布料改掉、微調腰圍。這是禮物，不是贓物。」
此時的沈子文不但一頭亂髮，一臉淚痕看起來還特別憔悴，雙頰哭得粉紅粉紅，眼睛也很腫。因為小禮服是特別根據他的身形修過的，長度也比之前沈佳芳的來得合適，一看就是獨一無二、專屬於沈子文的裙子。不光是馮宇翔，連沈子文自己都看呆了，瞪大眼睛盯著，捨不得移開視線。
「你真的，不想要它嗎？」
沈子文聞言一抖，彎下腰、捂住臉，再度放聲大哭。
「對、對不起！」
馮宇翔連忙把他摟進懷裡輕拍，聽到他發洩地用沙啞的聲音哀泣道歉，才終於放下心來。雖說世事難料，沈子文的反應不照他和沈佳芳腦海裡的劇本走，但好歹是哄回來了。
慢慢來吧。
10.
沈佳芳一群同學夜唱到天亮，又拖拖拉拉一起吃了頓早餐才散會，回到家也差不多早上八點。沈佳芳累得半死，但要開家門的那一刻還是非常緊張，怕一開門就是板著臉等她的哥哥。
喀噠。
客廳裡沒有人，但廚房有聲音。
沈佳芳放輕腳步進屋，探頭一看，是馮宇翔。
「佳芳回來啦。」
「馮哥早安。」
馮宇翔左手端著一盤蘋果、右手端著一杯牛奶走出來，順口問沈佳芳要不要吃，沈佳芳便拿了一片蘋果喀滋喀滋地咬。沈佳芳邊咬邊欲言又止地看著馮宇翔，馮宇翔馬上會意，又回廚房幫她泡了杯紅茶，示意她跟著自己到沙發坐下。
「裙子…應該穿得下吧？」
「嗯，穿起來剛剛好。」
「那就好。哥哥他……喜歡嗎？」
「應該……是喜歡的吧。」
「應該？」
「嗯，喜歡到哭了一個晚上。」
「啊？」
沈佳芳一臉錯愕，但馮宇翔看起來還是那樣雲淡風輕的樣子，她躊躇半天覺得不好再多問，顯得自己大驚小怪。其實沈佳芳很想親眼看哥哥把裙子穿起來的樣子，不過暫時可能不太適合，只好暗自羨慕忌妒馮宇翔。
憑什麼只有馮哥可以看？
「早知道就叫你拍照給我看了……」
「什麼？」
「沒什麼。欸馮哥，那你多買幾件裙子給我哥吧？」
「啊？」
「就是，讓他在家裡也能穿嘛！」
「……在家裡穿？」
「對啊，穿出去可能暫時還有難度，但至少在家可以穿啊！」
沈佳芳的眼睛很亮，嘴上說著似乎很正經的建議，但那表情一看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只是覺得新鮮、所以想看哥哥穿女裝。馮宇翔覺得有趣，不禁笑著想：這對兄妹想做壞事時都會用眼睛勾人，真是一模模、一樣樣。
「再等一陣子吧，你哥需要時間。」
「……嘖。」
「不要『嘖』，你哥怕了那麼多年，前陣子還被妳當小偷，不需要調適一下嗎？」
「……哼！」
沈佳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低下頭喝茶。
她也不是故意要窺探或干涉哥哥的隱私，更何況是這樣私密的興趣，以及秘密了好多年的同性戀人。她也忐忑自己這樣用禮物表態會不會太著急，但她就是不想瞞著哥哥，即使這樣可以讓哥哥繼續若無其事地假裝世界太平。
也許她只是不甘心，自己終究不是那個能安慰哥哥的人。但至少她能用沉默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支持跟關心吧？
哥哥應該沒被嚇得太慘……吧？
「好啦，不要再亂想了。好好去睡一覺吧，小偵探。」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綽號……」
沈佳芳被馮宇翔突來的一句逗得笑出來，也剛好一陣睏意襲來，緩慢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馮宇翔也跟著輕笑，讓她趕快去洗洗睡好好補眠才是正經。
「反正睡一覺起來就都沒事了，妳跟妳哥都是。」
「哈，承你吉言啊，小偷大人！」
「喂！」
馮宇翔無奈地搖搖頭，看著沈佳芳蹦蹦跳跳回房間，認份地把桌上的杯盤收拾乾淨。
（END）
─────微光碎碎念時間─────
嗨，大家最近好嗎？
〈小偷〉這篇只是來自一個小小的靈感，本來打算很快完成這篇短篇的，不過意外寫了一小段時間，真的很謝謝你們願意一路看到這裡。
我想寫的是一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被愛人與家人溫柔接住的故事。有時候難解的不是外在人、事、物，而是自己的心結，這種心結容易讓人即使被接住了、卻還以為自己在飄盪。〈小偷〉裡我並沒有打算把事情說完，子文好像有被接住了、但事實上還有其他更多的難題在等著他。不過即使未來會遇到什麼難題並不可知，但我相信子文未來會好好跟佳芳和宇翔一起前進的吧。
總之，謝謝你讀到這裡，也希望你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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