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家誠是在國中二年級搬回小鎮的，因為父母離婚，他的監護權被判給了母親。程子桓家就住在何家誠家隔壁，兩人的房間僅僅隔著一條小巷子，若是沒有把窗簾拉上，只要從窗戶看出去，就能看見對方在做什麼。
何家的廚房只要吃飯時間到了都會傳出做飯的聲音和香氣，所以程子桓一直以為何家有請保姆之類的做飯，還偷偷想著有錢真好。若不是那天家裡醬油剛好用完，母親讓他到隔壁借，他也不會發現原來隔壁家是跟他同齡的何家誠掌杓的。
原來何家誠的母親工作很忙，所以他幾乎都是自己處理晚餐的。程子桓記得那天何家誠做的是日式咖哩，甜甜的香味隨著打開的大門傳了出來，何家誠穿著圍裙打開了門，身上有著濃濃的咖哩香。
「你煮咖哩啊？好香啊！」
「……要吃嗎？」
吃貨程子桓就這樣莫名其妙進了何家的門。
何家誠從廚房端出了兩個丼飯尺寸的大碗，裡面是滿滿一大碗的咖哩飯，上面還點綴著燙過的青菜。明明是很簡單的食物，可是吃起來就是非常美味，程子桓無法控制自己地大口扒飯，十分鐘內就吃得碗底朝天。吃完了他才發現，坐在他對面的何家誠從把飯端出來到現在，除了吃飯咀嚼的聲音之外，完全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
『他真的好安靜。』
程子桓第一次和何家誠接觸時，腦袋裡只有這個想法。
「還要嗎？」
「……要。」
結果那天程子桓回家時已經將近六點，他不但忘記借醬油，還吃得非常非常撐地回了家。
而且還忘了問何家誠的名字。
2.
「為什麼一班的何家誠每天都會來給你送便當？」
上了高中，何家誠和程子桓同校但是不同班，何家誠在一班，程子桓在十三班，兩個人的教室位於校園的西南角跟東北角，堪稱校園中最遙遠的距離。
可是何家誠每天都會來給程子桓送便當。
「你管我啊？吃飯就吃飯，老愛看我的便當幹嘛？」
「不是啊，你的便當真的好香……還每天都不一樣，到底是哪兒買的？」
「再香也不是你的！你筷子在幹嘛呢伸那麼長？滾！」
何家誠在學校裡很低調地有名，一來是他總是不畏風雨地給十三班的程子桓送便當，二來是校園網站匿名告白牆上每個禮拜至少都會有一篇對他告白的貼文。
上了高中的何家誠長得又高又壯，程子桓自己雖然也不矮，但是因為天生就瘦，所以和何家誠站在一起時，看起來就是比較柔弱。再加上何家誠成績一向很好，因此他明明非必要不太會說話，卻總是活在人們視線焦點中。
雖然本身很吸人眼球，但程子桓知道何家誠不喜歡被打擾，所以有人向他打聽起他的時候，他總是笑著幫他把各種試探的話語給擋了回去。不過網路上那個告白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他想，大概是因為最近流行何家誠這種類型的男生？
「嘖嘖嘖，何家誠，你猜猜看這禮拜告白牆上又有多少篇對你告白的貼文？」
「那很重要嗎？……習作寫完了？」
「五分鐘就寫完了，給……五篇告白啊，都說了打籃球的男生容易受歡迎，還真的是！班際籃球賽一結束，告白貼文滿天飛啊！」
「你快接著訂正數學考卷……禮拜五跟我一起打球？」
「不，我不喜歡流汗嘛！我帶運動飲料去看你？」
「好。」
不變的是，何家誠只有在面對程子桓的時候，話才會稍微多一點。
3.
某天，程子桓在告白牆上滑到了一則貼文。
『何家誠為什麼老是和程子桓在一起？就沒有人覺得這兩人好像有點怪怪的嗎？』
哪裡怪，不就朋友嗎？
程子桓不解，往下點開留言，竟發現大部分都是女同學的留言。他看不太懂她們躲躲藏藏曖曖昧昧的言語到底想表達什麼，不過感覺上好像不是什麼壞話。
唯獨有一則留言令他非常介意。
『好噁心！』
只有三個字，卻讓程子桓愣了好久。回過神後，他連忙向管理員檢舉了這篇貼文，沒過多久，貼文連著留言就整個被刪掉了。
程子桓刻意不告訴何家誠這件事，卻沒想到隔天何家誠還是知道了。
何家誠的反應倒也有趣，那天放學後他們照慣例到何家寫作業，兩人沉默地寫完作業後，何家誠叫住了程子桓。
然後何家誠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將手伸過了桌子，握住了他的手。
「討厭嗎？」
程子桓搖搖頭。何家誠的體溫很高，掌心總是非常溫暖，此時包裹著他的手，比暖暖包還舒服。
何家誠見狀放開了程子桓的手，站起身坐到了他旁邊，雙眼直視著他、觀察著他的反應，並一點一點越坐越近，然後伸手摟住他的腰。
「討厭嗎？」
程子桓很疑惑，但還是搖搖頭。何家誠極愛乾淨，除了剛運動完的時間之外，身上的氣味總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更何況，大概是怕程子桓反感，這個擁抱的力度極輕，半點也不會造成他的困擾。
何家誠見他是真的不反感，臉上閃過了一抹猶豫的神色，搭在他腰上的手微微用了點力，然後慢慢慢慢俯下了身。
在程子桓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討厭嗎？」
這次程子桓終於愣住了。
他的心跳得飛快。
即使是青梅竹馬，他也從沒和何家誠這麼靠近過。他看見何家誠的眼睛像是一潭黑色的湖水，裡有自己的倒影；他看見何家誠的睫毛很長，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像是被秋風吹著搖晃的樹叢。何家誠依然沉默，但他的臉脹得通紅，彷彿只要程子桓說一句討厭，他就會原地爆炸。
何家誠看起來非常、非常緊張。
這讓程子桓不禁跟著覺得緊張。
程子桓從來就不曾想過，原來在自己在接近何家誠時，也會有這麼緊張的時候。但程子桓還是在何家誠灼灼的目光之下，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看見何家誠的表情空白了幾秒後，馬上對他綻開了一抹燦笑。然後他笑著拍了拍他的頭，起身往廚房走去，開始準備晚餐。
過了幾天，告白牆上放出了一篇貼文，還被管理員故意置頂放了一整個月。而且，這次程子桓再怎麼檢舉跟抗議都沒有用。
『我是何家誠，關於我和程子桓……我只想說，他是我的光。』
4.
高中告白版還是那樣熱熱鬧鬧，何家誠和程子桓的高中生活依然平平靜靜。送便當的依然送便當，吃便當的依然吃得開心，轉眼間，時間就過去了。
申請大學的時候，何家誠在校成績好，所以直接用繁星申請就申請上了T大。程子桓成績差了一點，只能先試著用個人申請的。他的志願卡上每一個填的都是何家誠的學校所在縣市的大學，老師勸不動，連他媽媽勸他可以換填一些更好的學校，他都不願意。
最後還是程媽媽去敲了隔壁何家的大門，請了何家誠來勸他。
「怎麼不填C大？」
「C大離T大太遠了，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去那裡？」
「臺灣才多大一個……」
「不要，我不喜歡那裡。」
「可是你想選的那個系，C大比T大的更好。」
何家誠本來就不太會說話，勸到最後，他也無奈地不知道該怎麼辦。程子桓倔脾氣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何家誠只能半蹲在他腳邊，微微抬頭看著他。兩人僵持到何家誠的腳忍不住開始顫抖時，程子桓才把他拉到自己旁邊坐，又沉默了半晌，才非常非常小聲地說：
「……C大離你太遠了。」
何家誠一愣。
這句話可以解釋得很簡單，也可以解釋得很曖昧。何家誠拼命要自己冷靜，但心底湧出的那股難以言說的喜悅與希望，卻怎樣也無法壓下去。
「可是我希望有天可以跟你一起去逛C大夜市。」
「我們可以放假的時候去啊？」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想要看你在你喜歡的領域裡學習得很開心的樣子，然後帶我去逛你大學生活的地方。」
何家誠難得說了長長的句子，有點邏輯不通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竟然想要用這種句子混淆他的視聽，逼他做出離開他的選擇……程子桓知道何家誠是真心對他好，卻又忍不住對他生氣，只好一邊開一心、一邊又生氣地怒瞪他，抱著胸不說話。
何家誠熟悉程子桓每個動作的意思，就連說與不說，他都懂。所以他見他沉默，便默默起身到他房間去把簡章、志願卡跟鉛筆、擦子拿到他面前，端端正正放好。
「何家誠，你怎麼這麼討厭。」
何家誠不說話，只是坐在程子桓旁邊，搭著他的肩，看他把志願卡的一半改成C大的科系。
「就算你討厭我……我也喜歡你。一直喜歡你。」
何家誠說得很小聲，可程子桓就是聽到了。
程子桓激動得馬上放下筆，用力扳過何家誠的肩膀，面對面、用自己的額頭用力撞向他的。
「何家誠你是大笨蛋！」
『竟然在這種尷尬的狀況下告白，真是夠了！』
可何家誠聽到這句話，竟摀著額頭笑得很開心。
那年九月，何家誠送程子桓到C大報到之後，便單槍匹馬去T大報到了。
5.
沒有何家誠的時間都過得特別快，不是何家誠親手做的食物都特別難吃。程子桓花了一整個學期來習慣沒有何家誠的生活，卻怎麼樣也無法調適過來。
他覺得何家誠像毒品，讓他的戒斷症遲遲無法根治。
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連絡，可是大一的生活本來就在慌亂與陌生中顯得匆忙，不同校、不同系的兩人，時間基本上是錯開的，即使想念，也隔著一堵看不見的高牆。
何家誠本就不愛說話，程子桓則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想了各種方式想跟何家誠有多一點接觸、多一點的相處，卻總是還沒想出方法、就必須去忙下一件事情了。
程子桓沒有想到的是，快被距離逼瘋的人並不是只有他而已。
何家誠的生日剛好是期中考過後的禮拜三，程子桓掐著他下課的時間打電話給他，想親口跟他說生日快樂，順便提醒他去便利商店領生日禮物。何家誠的生日禮物他早在四天前就拿去寄了，此時應該正好送到店裡才對。
「何家誠！生……」
「你在哪裡？」
「呃…我在系館啊，剛下課，正要去吃飯。」
「你走出來，快。」
那瞬間，一種莫名的直覺讓程子桓忍不住心跳加速。
幾乎是在掛電話的同時，他不管同學們奇怪的目光，拔腿就往外衝。
可是系館外面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程子桓掩不住失望地左右張望了半天，死心之後，才一邊往學校側門走、一邊忿忿地拿起手機，打給始作俑者、劈頭就罵。
「何家誠，你怎麼那麼討厭。」
「怎麼了？」
「我不管，你就是很討厭！」
「討厭我總要有個原因吧？」
「沒有理由，哼！」
程子桓只顧著跟何家誠拌嘴，一時之間竟完全沒有發現何家誠的聲音早就不只透過手機傳出來，而是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
「那你寄那一箱東西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程子桓才發現何家誠的聲音同時從手機和身後傳來。
轉身的同時，他跌入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懷抱。
「何、何家誠？」
「嗯。」
「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來行使壽星的權利。」
「哈？」
「一整箱情趣用品，我一個人沒有辦法用。」
準備是一回事，被壽星親口爆料出禮物的內容，又是另外一種羞恥。
程子桓爆紅著臉，伸手堵住了何家誠的嘴吧，卻被他故意嘟嘴親了手心。
「何家誠，你混蛋！」
雖然告白過了，但何家誠和程子桓之間始終沒有再做什麼進一步的事情。程子桓本打算給悶葫蘆般的何家誠下個猛藥，所以才從網路上訂了一大堆情趣用品包成一大包當成生日禮物寄給他。就他自己的估算是，直到寒假兩人才會再見面，所以禮物稍微「過分」一點應該不會有立即的「危險」。
誰知道這個「危險」是會自己移動的！
「子桓，你自己送我的，你臉紅什麼？」
「何家誠！閉嘴！」
就算被罵了，何家誠還是笑得非常開心。他拉著一路碎碎念的程子桓往夜市走，讓他先帶路吃晚餐。至於吃完晚餐後的「飯後甜點」……又或者說那才是「正餐」，他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品嘗才好。
何家誠覺得，程子桓的味道一定會像甜點，讓他怎麼嚐都嚐不夠。
6.
大學畢業後，何家誠在T大附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從學校搬到新的租屋處那天晚上，他就迎來了一個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人。
「子桓？」
「過來幫把手，行李太多我一個人搬不過來……我房間是哪個？」
「……你這是幹嘛？」
「搬家啊！啊，還是你沒留我的房間？可惡，果然是笨蛋。」
「……主臥室有一半是你的。」
「很好，算你識相。」
何家誠和程子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開始同居了。
程子桓考上了T大的研究所，何家誠兢兢業業地開始工作。吃來吃去程子桓還是最喜歡吃何家誠做的菜，尤其是日式咖哩飯，總會吃到快要吐了才停口。每次看他吃得那麼滿足，何家誠總是會想起程子桓走進他家大門的那天。
認真說起來，何家誠的身世雖說不上悲慘，但畢竟是單親家庭，跟所謂的「美滿」也有一段差距。但程子桓打開門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世界終於有了一抹光。
雖然這抹「光」很愛吃，但是他吃東西的時候特別可愛；雖然他老愛唸唸叨叨，但是本質上都是關心；雖然他總是像炸毛的小貓一樣對他伸爪子，但要是真的抓傷他了，還會愧疚地回頭替他舔傷口。
何家誠想，高中的時候他唯一在告白牆上投稿的那篇文章，程子桓或許已經忘記了，但對他來說，那已是當時的他所能說的、最赤裸的告白了。
也幸好程子桓看懂了。
何家誠想著，或許他和程子桓之間就是一個關於「光」的故事吧！
而這個關於光的故事，他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裡，可以永遠不要完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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